舊夢(1 / 1)

紀莘又用到了“薑苓”這個假身份,本來隻是因為身份文書還能用,圖個省事,但這次任務的人設奇異地和上一次的接上了。

“薑苓”的阿耶是從家鄉來到華都的小商人,意外發財後將女兒送到璟琇書院讀書,可惜沒待多久璟琇書院就出了事,自家生意也突然陷入困境,又逢病來如山倒,這個家徹底垮了。

“薑苓”為了支撐苟延殘喘的至親,隻能賣身為奴。

依著這個人物設定,紀莘是個知書識禮、純善至孝的堅韌女娘,非常順利地被袁適私宅管事相中,買進了袁宅。

“宅子三進,分內院與外院,另帶一個東跨院。外院下人與內院下人是兩批人,外院下人不可隨意進入內院,牢記這條規矩,因為你是外院的婢女。”進入袁宅第一天,管事如是對紀莘道。

“那東跨院呢?”

“誰都進不得。不過你想進也進不去,東跨院的大門是上了鎖的,以防人誤闖。”

“是。”畢竟在扮演下人,紀莘表現得勤快又溫順,免得在發現任何線索之前,先行被人發現身份破綻。

紀莘在乾活,管事一臉欣慰地看著紀莘,“要都是你這麼聽話的下人,我該有多省心。”

這話是什麼意思?

很快紀莘就知道了。

外院角落一棵大槐樹下,一群下人聚在樹蔭下躲懶聊天,聲音越來越響,不被人發現都難。

“這也太過分了!”

“就是,那個詞叫什麼來著,欺人太深!”

“那叫欺人太甚。”管事走到人群中間,“活都乾完了嗎!我看你們一個個才是欺人太甚!”

躲懶的人中有仆役、婢女和老媽子,幾個年紀小的仆役和婢女在見到管事後,立刻腳底抹油跑了,幾個老媽子卻慢吞吞地不願起身。

“管事,你也來聽聽康媽媽女兒嫁的那婆家,忒不是東西!”

管事火冒三丈,“去!乾!活!”

幾個老媽子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散了,其中一個還在叨叨咕咕,“阿郎都幾日未歸了,還管得那麼嚴做甚,拿個雞毛當令箭。”

紀莘觀察了幾日,除了不許進入內院和東跨院的規矩,袁宅的其餘管束堪稱寬鬆,下人聚眾聊天偷懶都是常事,管事雖會訓斥,但更多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管事和下人們能如此行事,想來主家是非常寬仁的。

不過這也讓那唯一的一條牢不可破的規矩顯得很有貓膩,內院和東跨院裡說不定有些秘密。

紀莘做外院婢女發現的隻有這麼多,隻能說,袁宅的生活雖稱不上安逸,但絕不辛苦。幾日下來,紀莘甚至連袁適其人都沒碰到。

袁適歸來得很突然。

這日夜深,大門口的門房大叔突然喊人,紀莘住在外院耳房,又是和衣而臥,是以出門最快。

門房大叔一左一右攙著兩個醉鬼,好不容易叫來個人,“快幫把手,阿郎怎的醉成這樣。”

兩個醉鬼皆低垂著頭,手臂無力地耷拉著,全靠門房大叔的身體支撐。

紀莘趕緊扶住一人,門房大叔解脫些後繼續喊,“管事,阿郎回來啦!”

紀莘的力氣隻夠將將扶住人,不能送人回房間,隻好和門房大叔一起等著管事帶人過來。

門房大叔攙著的人是袁適——雖時隔多年,但紀莘認得出。

白玉般無暇的麵容此刻潮紅一片,袁適口中念念有詞的,“懷初,哈哈哈,不醉不歸!”

紀莘扶著的這人倒是安靜,紀莘隻看得見這人輪廓流暢的側顏,他應該就是袁適口中的“懷初”吧。

匆匆趕來的管事一邊跑,一邊還在整理衣襟,應是睡下後被叫醒的。

管事吩咐身後仆役和婢女道:“快扶阿郎和桓郎君回房間。”

也許是因為“桓郎君”聽見有人叫他,也許是因為突然吹過的晚風,紀莘攙扶的這人清醒了幾分,站直身體,努力睜眼看清眼前人後,叉手施禮道:“多謝娘子照拂。”

內院婢女七手八腳地伺候醉酒的兩人回房,管事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門房大叔打著哈欠回倒座房睡覺,頃刻間大門口隻剩下了驚愕的紀莘。

她見過這位桓郎君。

“懷初”應當是他的字,他姓桓,名什麼?

隆興二年正月。

前一日下了場大雪,巍峨皇城銀裝素裹,積雪覆蓋的宮殿琉璃瓦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珠簾般的冰淩垂掛在飛簷翹角下,陣風吹過,卷起地麵的雪花在空中不斷飛舞盤旋。

宮城一角的尚宮局內,紀莘伏在案上,一手執筆,一手扶額,眉頭緊皺地沉思著,萬琳走進房間時,她也未抬頭。

“方才見著個女史哭著從你房間出去,莫不是你又訓人了?前幾日才聽說你訓哭一個,今日又訓哭一個。這麼冷的天兒,怕是也冷不過紀典簿的一張利嘴。”

紀莘思路被打斷,索性放下筆,對萬琳道:“我沒有訓人,隻是就事論事,指出問題。這幾名新入宮的女史做事還不夠妥帖,時有差錯,總要有人教她們。”

萬琳在紀莘身邊坐下道:“你既都說了她們是新入宮的,不妨態度和緩些。人人知你才乾出眾,你肯對人傾囊相授,這是好事,何必因為你的態度搞得像在磋磨她們。”

紀莘答得義正詞嚴,“我絕無磋磨之意。”

“我當然知道,可彆人呢,彆人看到的都是你手下女史整日哭哭啼啼。”

“沒整日,就兩次,前幾日的一次,今日的一次。”

萬琳失笑,紀莘對人情世故向來少根筋,她隻能勸得點到為止,轉而說道:“快換身衣服,等下便到出宮的時辰了。”

提到出宮,紀莘眼睛一亮,“馬上!”

這一年的正月十五,聖人興致勃勃,率眾多宮人出宮,赴街市賞燈遊玩。

紀莘對幼時宮外的生活已經無甚印象,是以對這次的出宮充滿期待。聖人寬厚,允宮人自行遊玩,紀莘得以和萬琳自由閒逛。

萬琳挽著紀莘,一邊看燈一邊閒談道:“你怎麼沒叫阿茹一起出來玩?”

不遠處高達七層的燈輪花燈下,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看百戲的人群,紀莘也抻著脖子看熱鬨,隨口回道:“阿茹和她的幾個小姐妹一起玩呢,才分不出精力理我。”

看罷百戲,兩人隨意在路邊攤販處買了麵繭,一人一顆地捧著吃,熱乎乎胖鼓鼓的麵繭下肚,暖手又暖胃。

麵繭吃完,裡麵藏著的木片露了出來,萬琳看了看,“就是些尋常的吉祥話嘛,沒意思。”

紀莘笑她,“你還指望街市上隨便買的一顆麵繭,能告訴你未來能做到幾品官?”

時人有上元節吃麵繭,在麵繭餡料中放入寫著官職的木片,以此占卜未來官位高低的習俗,不過也有許多木片隻寫些吉祥話或警世名言,算是對未來美好期望的寄托。

萬琳說著沒意思,但還是用手帕將木片包好,又道:“對了,我昨日碰到阿茹,她說你做了個新奇的吃食,叫龍龕糍,你怎麼沒給我嘗嘗?”

“是瀧州那邊的食物。就你說的前幾日我訓哭的女史,她家鄉是瀧州,初入宮多有不適應,時常思念家鄉,整日神思不屬,頻頻犯錯。所以我學了她家鄉的吃食做法,想著為她做些家鄉食物,也算個安慰。你若想吃,我改日給你做。”

“你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萬琳揶揄她,“一麵把人訓哭,一麵又如此用心地照拂,既然如此,你不把人訓哭不就好了?”

“一碼歸一碼,差事是差事,生活是生活。”

難得出來玩,平日裡溫和穩重的萬琳多了幾分活潑,看不下去紀莘一本正經的樣子,從樹杈上撥了捧雪,團成雪球塞給紀莘,“行啦,不說差事了!”

紀莘把雪球丟回給萬琳,“這麼冰手,給我做甚!”

一陣打鬨後,兩人手被冰得紅彤彤的。

紀莘朝手心哈了哈氣,又搓了搓,道:“你說,立春都過了,怎麼天還這麼冷,昨日還下這麼大的雪。”

萬琳雙手攏住紀莘的手,邊揉搓邊說:“詩中有言,‘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不正是如此。”說完又來了興致,拉著紀莘走到橋邊大樹下,“你站著彆動,我把樹上落雪搖下來,看看穿樹飛花,雪舞白首是什麼模樣。”

“你可真是會玩。”紀莘嘴上嫌棄,但沒有半點反抗,老老實實在粗壯的枝乾下站定。

身後是萬琳推動樹乾帶起的簌簌聲,但落雪遲遲未至。

萬琳選的是最粗壯、積雪最厚的一棵大樹,紀莘猜大約是萬琳一人推不動,轉身想去幫忙,片片雪花卻於此刻悠然飄落。

萬琳沒看紀莘,朝著另一個方向笑得拘謹。

紀莘順著萬琳的視線,隔著紛揚的晶瑩,在四周花燈璀璨的光芒下,看見樹下一人長身玉立。

“多謝郎君。”萬琳抿嘴笑著施禮。

眼前人披著厚重的白色鬥篷,卻毫不臃腫,反倒是神清骨秀,芝蘭玉樹。

紀莘後知後覺,方才的落雪,這位年輕郎君是幫了忙的。

紀莘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該說什麼,就連熟練無比的行禮動作,都做得磕磕絆絆。

郎君並沒有上前搭話之意,隻微笑頷首,對紀莘和萬琳回禮後,獨自上橋離開,白色身影融進了人群,好像他從未出現過。

此前紀莘從未想過,她會不會有心上人。

在那一刻,雖隻是匆匆一麵,但紀莘清楚了,她的心儀之人該是如此。

再後來,突逢變故,紀莘的前世戛然而止,一瞬的怦然心動在記憶中早已模糊。

而此時此刻,舊時記憶湧動,再次清晰起來,清晰到紀莘似乎又回憶起,一場雪落後,偎在他肩頭未被拂去的雪花。

沒想到有一日竟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