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毒(1 / 1)

紀莘和陳氿達成協議,紀莘扮成男子,以陳氿仆從的身份進公主府,兩人各乾各的,隻要互不暴露身份,就井水不犯河水。

關於畫,紀莘隻告訴陳氿,在榮慶公主未出嫁時,曾有人畫過一幅那樣的畫,沒再多說其他。

陳氿對紀莘的敷衍回答很不滿,兩人住一間房,他便故意讓紀莘睡在地上。

紀莘毫不在意,於她而言,能進公主府就很好。

雖然睡得安穩,但紀莘又夢到了前世。

“阿姊,我贏啦!”

膳房外的廊下,紀莘和紀茹各坐一具胡床,紀茹揮著手中草莖笑得眉眼彎彎,而紀莘手中的草莖已斷成兩截。

窗內的馮司膳看著廊下的姊妹倆,笑著搖搖頭,端起木托盤走出膳房,“阿茹,彆一直纏著阿莘鬥草,用午食了。”

紀茹聽話地收拾地麵狼藉的花瓣和草莖,收好胡床,紀莘則接過馮司膳手中托盤,三人說笑著往馮司膳房間去。

馮司膳四十歲的年紀,在司膳之位已有十幾年,再向上很難,但資曆擺著,在一眾女官和宮女之中頗受尊敬。

紀莘與紀茹受馮司膳多年照拂,與她感情深厚,雖如今各有差事,但還是時常抽空到尚食局看馮司膳,陪她吃飯聊天。

紀茹總是嘰嘰喳喳講不停的那個,她與紀莘性子天差地彆,活潑嬌俏,愛美愛熱鬨,心靈手巧,對於發式、妝容常能彆出心裁,是榮慶公主身邊最受寵的宮女之一。

馮司膳不時給兩人夾菜,含笑聽著紀茹談天說地,氣氛融洽得與親母女無異。

但與親近的長輩一同用飯,總是少不了被念叨的。

“阿莘,”馮司膳擱下竹箸,神色認真,“你前幾日是不是當眾同章典計起過爭執?”

紀茹縮縮脖子,圓溜溜的黑瑪瑙般的眼珠轉來轉去,預感到馮阿娘又要教訓人了。

紀莘卻平靜,她素來敢做敢當,也並不覺得自己做得不對,“是。”

馮司膳知道她說什麼紀莘都不會聽,但還是歎口氣道:“我也不是說你不對,但凡事講個方法,你總直來直去,有時你對也會變成不對,你該學會圓滑、包容。”

長輩之言不便反駁,紀莘低下頭認真吃飯,馮司膳又歎息一聲,還欲再說兩句,被紀茹軟糯的聲音截了下來。

“馮阿娘,你也管管我吧,我最近的日子可難過了。”紀茹靠在馮司膳身上,抱著馮司膳的胳膊晃啊晃,眼神卻瞟向紀莘,意思明晃晃的:阿姊,我來幫你。

被紀茹這一打岔,馮司膳沒再說紀莘,摸摸紀茹的頭問她:“你惹事了?”

紀茹坐直,撅嘴甜甜地撒嬌,“我什麼時候惹事過。是公主這些日子心情不佳,我們都得小心伺候著,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生怕說錯話。”

馮司膳眨眨眼,想到了什麼,但沒開口。

紀莘問道:“是因為婚事?”

紀茹狠狠點頭,“可不是麼,永慶公主……”

“阿茹,慎言!”馮司膳神情難得嚴厲,紀茹乖乖閉嘴,專注扒飯,人都快埋進碗裡去了。

飯桌上短暫的安靜中,紀莘的心思因紀茹的話而飛了出去,飛到了一個月之前聖後的賞花宴上。

紀莘是被紀茹帶去牡丹園偷看的,那一日聖後廣邀城中官宦家的年輕郎君和女娘,花團錦簇之中,榮慶公主和永慶公主各有千秋,都是宴會上眾星拱月的存在。

盛裝的榮慶公主似喜似嗔,對一位年輕郎君青眼有加,任他為自己簪上開得最盛的一朵牡丹。隨後兩人脫離人群,並肩踱步到一片魏紫之間,榮慶公主含羞的笑意被描摹在了畫紙上。

“看公主的樣子,我看好事將近嘍。”那時看熱鬨的紀茹是這麼說的。

紀茹每日聽榮慶公主提起那位郎君,漸漸知道了那人叫袁適,父親是扶持聖人的“五大臣”之一,而他本人則是如皎皎明月的清朗君子,是無數女娘心中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賞花宴本就意在為公主挑選夫婿,在榮慶公主看來,她與袁適兩情相悅,必然會被聖人和聖後賜婚,可惜天不遂人願。

永慶公主突然橫插一腳,袁適被賜與永慶公主成婚。

至於榮慶公主,她被指給了聖後的侄子,孟家旁支一個平庸的子弟。

紀茹雖是掖庭出身,但始終在馮司膳和紀莘庇護之下,故而活得無憂無慮。縱是她這樣的性子,都想得明白公主婚事透出的訊息——榮慶公主雖是賢良溫婉、人人稱頌的大公主,但終歸是低微的妃子所出,身份不及聖後嫡出的永慶公主高貴,她的婚事也隻是用來為聖後娘家添彩的。

紀茹明白的事,紀莘當然也明白,紀莘收回思緒,擱下竹箸,和馮司膳一道收拾碗碟。

紀茹反複張了幾次口,有些話還是不吐不快,“我看那個袁適就是個三心二意的,若是他肯為公主抗爭,婚事定不下來。”

紀茹為榮慶公主抱不平,是因為她想不到更深的,關乎朝堂的事,而紀莘身為女官,難免有所耳聞。

昔日“五大臣”扶持聖人登基,卻被聖人所忌憚,聖人登位後,更倚仗的是孟家。

現如今“五大臣”之四已被貶出華都,隻剩袁家搖搖欲墜。

被永慶公主看上的袁適,是保全袁家最後的籌碼。

如此情勢,就算袁適對榮慶公主有深情厚誼,也會感恩戴德地接受與永慶公主的婚事。更何況,袁適與榮慶公主見麵次數寥寥,恐怕也沒多深的情誼。

這些在宮廷中不能明說,紀莘隻拍拍紀茹的手,叮囑道:“不要再提這些閒言碎語了,做好差事要緊,少說話,多做事。”

“你自己也是,少惹是非。”馮司膳對紀莘道。

可後來紀莘終究是沒做到。

紀莘醒來時,陳氿正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眼下淡淡青黑,充分顯示出他昨晚沒睡好。

陳氿睡不好全是因為在生氣,他故意讓紀莘睡在地上,可是紀莘根本不在意,反倒是他自己輾轉反側了一夜。

他睡不著,還要聽著床下紀莘均勻的呼吸聲,能不氣麼?

紀莘無視陳氿的灼灼目光,翻個身閉上眼睛,隻想沉溺在溫馨的夢境裡。

偏偏有人要煞風景,“醒了還不起,等下送朝食的侍女過來,看見畫師起了,仆從卻不起,多引人懷疑。”

紀莘被攪得徹底沒了睡意,起身整理被褥,陳氿歪著頭坐在床沿,翹著二郎腿,還在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紀莘被他盯得不自在,忍不住問:“你有什麼事?”

陳氿舌尖頂了頂腮幫,眨了眨眼睛,道:“我就是被你利用了吧?嗬,沒關係,我自己大意,認了。”

紀莘提起一把月牙凳,放到床邊,和陳氿麵對麵而坐,“你彆陰陽怪氣的,有話直說。”

陳氿驀地怔了一下,她突然離他這麼近乾什麼。

紀莘坐下之後才意識到不妥,他們的距離實在是近,近得讓她看得清陳氿容貌的每一處。

他們認識有一陣子了,這卻是紀莘第一次仔細看陳氿的容貌。

眼窩深邃,山根高聳,下頜線流暢,棱角分明卻不淩厲,五官精致但不女氣,如果要一個詞形容陳氿的模樣,應該是修晳清俊。

陳氿有一雙桃花眼,該是顧盼風流的類型,但大部分時候陳氿是沉靜的,少部分時候,則是在算計人。而現在,陳氿懵怔的這一瞬間,眸中是霧蒙蒙的溫潤,為他添了幾分人畜無害。

紀莘收回視線,手摸到小腿,狠狠擰了一把,提醒自己:清醒一點,這人跟“人畜無害”可搭不上邊,他明明有毒。

陳氿也隻遲鈍了一瞬,回神後坐直,擺出對峙的氣勢,“從讓我畫那幅畫開始,你算計好了一切,讓我以為占了便宜,實際是為了讓我放下戒心,去獻那幅畫。你料定那幅畫會出事,逼得我慌不擇路地去找你,主動提出帶你進公主府,你便可以坐享其成,付出的隻是幾句語焉不詳的話。”

“我是想進公主府,但我沒想到你會出爾反爾,更沒想到公主會做那樣的事。後來你再找我,我也隻是重新和你談條件。”

紀莘話音落下,陳氿還注視著她,想從她眼神中看出端倪。可紀莘太坦蕩,陳氿不得不承認,確實是自己想多了。

“好,即便你沒算計我,但那幅畫有什麼玄機,你總該說清楚吧?”

“該說的我昨日已經告訴你了。”

榮慶公主被迫嫁給現在的駙馬,婚前心中另有所愛,那人還是永慶公主的駙馬。這種事一旦告訴陳氿,鐵定明日就會登上小報,紀莘才不打算和盤托出。

陳氿氣結,紀莘就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就算她什麼都不說,陳氿依舊盯著她,打算熬到她開口。

紀莘不怵他,坦蕩蕩地和他對視,看誰熬得過誰。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起,結束了兩人的對峙。

陳氿去開門,來人是公主府侍女,紀莘聽到了門口侍女與陳氿的交談,是公主召三位畫師前往花園作畫。

紀莘認真扮演仆從,為陳氿收拾畫具,陳氿卻對著淨手的銅盆內的水打量容貌,口中念念有詞,“早知道胡子不剃掉了。”

顯然,陳氿還記著榮慶公主想要睡他的事,並且心有餘悸。

紀莘不等他,捧著一應畫具邁出房間,隻留下一句話在房間內回蕩,“沒人會看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