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債(1 / 1)

華都城以正中央大街為界,西設永豐縣,東設萬年縣,城中又有華都府,治理華都城及周邊二十餘縣。

這一日永豐縣來了大案子,一民女狀告中書侍郎之子竇敞,稱其多年間在璟琇書院奸汙女子十數人,言之鑿鑿,細節詳實,圍觀百姓皆大受震撼。群情激憤,縣令不好當眾敷衍了事,隻得派出不良人前往書院,竟人贓並獲。

竇敞之名多次出現在各家小報,事情經曆反轉再反轉,終於迎來定論,傳遍全城。

奇真軼報率先報出真相,這一日可謂銷量喜人,名利雙收。

後麵的事交由官府處理,何昭妍已竭儘所能,再無牽掛,何叔何嬸想讓何昭妍重新開始,於是何家人決定搬離華都,就此返鄉。

他們也想帶紀莘走,但紀莘不能走,她在華都還有許多事要做。

她前世原因不明地被卷入政變,其中內情暫不可知,但她至少要先找到馮阿娘和紀茹。

幾日後,紀莘、陳氿和邱常發為何家人送行,幫著把行囊放上騾車後,陪著何家人往城門口走。

邱常發一手牽著騾車,步子稍落後些,但說的話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竇敞這案子證據確鑿,影響惡劣,沒人敢疏通求情,說是會被判流放,他父親的官職也鐵定保不住。還有璟琇書院,居然被審出來除山長之外,另有幾名堂長和講書皆是幫凶。曹山長會被嚴判,其他人大多是被迫,估計是輕判。”

說話間已至城門口,何叔從行囊中取出過所,對幾人道:“就彆送了,快回去吧。”

何嬸拉著紀莘的手還在叮囑:“宅子今年的房租都交過了,你安心住著,要是周掌櫃來找麻煩,你就躲著點。”又轉向陳氿和邱常發,“阿莘一個女娘自己生活不易,勞煩兩位幫襯一二,彆讓人欺負她。”

類似的話何嬸已反複念叨過許多遍,紀莘全都點頭應下,“何嬸您不用擔心我,我有您和何叔教的手藝,謀生不成問題。”

何昭妍對紀莘道:“我到了之後便給你寫信,日後你的事情辦完了,也可來找我們。”紀莘依舊用力點頭,何昭妍對著她笑,笑著笑著淚花迸了出來,“阿莘,多謝你,我也替若嬿謝謝你。”

願若嬿,還有那些芳魂,來生安樂無憂。

何叔拉著何嬸和何昭妍向守衛處走去,紀莘看著他們驗過過所,向他們揮了揮手。人影越來越遠,彙入出城的人群中,再分辨不出。

陳氿在紀莘身後默默站著,直到紀莘回身,才道:“走吧。”

“去哪裡?”在紀莘的設想裡,送彆何家人後,她和陳氿、邱常發該是各奔東西的。

“嗬,你是想用完人就丟啊。我們還有事沒結束呢。”

紀莘和邱常發都不解地看陳氿,還有什麼事沒結束?

紀莘被陳氿帶回丁家宅子,見到一個早已在等著的少年。少年清瘦,穿得花花綠綠,無甚審美,一雙葡萄似的眼珠骨碌碌地轉,看著又精明又傻氣。

陳氿拍拍張小五肩膀,指指紀莘,道:“來,小五,給她算算她欠我們多少錢。”

張小五拿著早就準備好的幾張皺巴巴的紙,念念有詞:“食宿費,車馬費,關係疏通費,束脩費,書本費,一共六千五百文。”

紀莘在心裡哼了一聲,陳氿這人的人品果然無法恭維,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賬目給我看看。”

張小五口中嘀咕,“你看得懂麼。”但還是給了紀莘。

紀莘一張張、一筆筆地掃過,問道:“‘關係疏通費’是何物,竟要三千五百文?”

“璟琇書院的名額可不是白來的,是托關係買的,還有你的假身份,也是買來的,這不都是要錢的?”

“那托的是誰的關係,那人姓甚名誰,有何憑證?”

張小五語塞,賬目裡有水分,問多了就容易答不出來。

陳氿卻很從容:“行有行規,這豈是能隨意告訴你的?我們確實花了這份錢,你知道這點即可。”

“好,就當每一筆都切實存在,但這四十三筆花銷相加之後,總和是五千三百九十七文,六千五百文是如何算出來的?”紀莘道。

張小五臉漲得通紅。

他的賬目記得細致,除去關係疏通費和束脩費兩項大頭,其他多是幾十文的小項,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共四十三筆。

張小五想著紀莘不可能掃過一遍就算出總數,故而誇大了一些,沒想到會被發現。

陳氿不用看賬目,隻看張小五的臉色就能明白端倪,恨恨地按張小五的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小五你怎麼能乾這種事!”突地話鋒一轉,“一千多文有什麼可貪的,要貪就貪大的!”

紀莘對陳氿的無恥已見慣不怪,道:“我現在沒錢,可以寫個字據,日後慢慢還。”

“行啊。”陳氿道,“小五,去給她拿紙。”

紀莘寫過字據,張小五巴巴地遞給陳氿,陳氿滿意地“嗯”了一聲後,張小五喜滋滋地把紙揣進懷裡,隻有邱常發低頭扶額沒眼看。

紀莘心中憤憤,想了想還是得還擊,“就事論事,那賬目記得太差。字跡潦草,隨意塗抹就不說了。正常記賬,按時間順序、或按費用類型記錄皆可,可你們的賬目卻東一筆、西一筆,賬目明細次序混亂,隻怕幾個月之後,你們自己都看不懂吧。”

張小五笑容僵住,氣鼓鼓地瞪著紀莘,陳氿倒是不以為意,道:“小五,沒事,繼續努力。”又看向紀莘,“慢走,不送啊。”

“沒用你送!”紀莘拔腿就走,片刻不願多待。

紀莘臨走前眼神不善,邱常發不忍回想,對陳氿的做法亦頗為不齒,“本來我和紀莘也算是朋友,現在被你們連累,在她眼裡也成卑鄙小人了。”

張小五聽不見彆人說話,兀自鬱悶,“沒有算盤,她是怎麼那麼快算出數字的?她還嘲笑我記的賬!我怎麼這麼笨!”

陳氿也無視邱常發,安慰張小五道:“你以為她有多聰明,她都沒想到跟我們要這次報道的分紅,還肯認這些欠賬,我看她比你笨多了。”

邱常發徹底無語了。

紀莘回到何家宅子後的幾日裡,重新拾起了胡餅生意,照舊是走街串巷叫賣,順便幫豆腐婆婆張羅生意,日子過得勞累忙碌卻平淡。

但紀莘沒忘更重要的事,她要找到招財今報的人。之所以還做著賣胡餅的營生,也是希望能在街上遇到招財今報的探子。

這日終於讓她遇上了。

“讓開,彆擋路。”

紀莘攔下這個賣招財今報的青衣男子時,他隻當是遇上個沒長眼睛的,沒好氣地一把推開了人。

青衣男子長得尖嘴猴腮,身材高瘦像個竹竿,衣服上補丁摞著補丁。

可他再瘦終歸是個壯年男子,紀莘被推得一個趔趄,扁擔上的竹筐歪到了地上。

紀莘放下扁擔,仰頭看他,“你是招財今報的人吧?我有筆生意和你們談。”

青衣男子不把紀莘的話當回事,抬腳要走,紀莘從竹筐裡拿出一串銅錢,“你看清楚了,我有錢的。”

青衣男子見到銅錢,眼神又往紀莘的竹筐裡瞟,略客氣了些,但依舊輕蔑,“小郎君是要做什麼生意?”

紀莘為了安全,穿的依舊是何叔舊衣改的袍子,是以這人稱呼她“小郎君”。

“這事要和你們主事的談,你帶我去見他。”紀莘道。

紀莘年紀不大,口氣卻不小,青衣男子拿不準紀莘是不是真有生意,抱臂想了想後道:“那你跟我走吧。”

紀莘對這男子的印象不好,但招財今報的底細還是要了解了解的,於是問道:“招財今報辦了多久了?”

講到這個青衣男子多說了幾句,“我們小報起於五十多年前,曆經三朝,是華都之中資曆最深的小報,你有事找我們就對了。可不能找那些新起的小報,不靠譜又沒本事。而且,知道我們為什麼叫招財今報嗎,因為買我們的消息,保你能找到來錢的門路。”

兩人走過一片窄巷,地麵凹凸不平,四處都是小小的水窪。

青衣男子在一家菜鋪前停下,店主認識他,主動讓出位置,讓青衣男子走向樓梯。

紀莘跟著這人走上低矮的二樓,房間內一片昏暗,擺著數張圓桌,最裡側的一張圓桌邊坐著兩人,在他們身後又另坐著三人,看著像那兩人的手下。

每張圓桌上都有擲骰子的凹槽,原來這裡是賭坊。

青衣男子走到最裡側圓桌邊,那三個手下都衝他點點頭,算打了招呼。

圓桌邊坐著的一人不迭訓斥著手下,“奇真軼報那乳臭小兒最近是出儘了風頭,接下來的大買賣你們都提起精神來,要是再讓他搶了先……”桌麵“砰”的一聲,是這人肥厚的手掌狠狠拍在桌麵上。

這人臃腫的身軀向後轉,問青衣男子:“毛大,你不賣小報,來這兒做甚?”

毛大點頭哈腰地道:“管事,我在路上遇到個小郎君,說要和我們談生意,我看他挺誠心,所以帶他來見你。”

紀莘走到管事麵前,管事不動聲色地打量紀莘,紀莘也在打量他。

這個管事一臉橫肉,一副凶相,紀莘暗暗咬牙,沒讓害怕泄露出來。

“你要做什麼生意?”

紀莘感覺到對方的輕視,腰杆挺得更直,“你們有內探嗎?”

管事咧嘴輕蔑一笑,“你知道內探?招財今報自然有,而且是整個華都城最好的。”

“我的生意是,打聽宮中一人和榮慶公主府一人的消息,你們的內探做得到吧?”

管事抬起右手比劃了兩下,“生意可以談,但是要先看你有沒有錢。”紀莘從竹筐裡取出兩串銅錢,放到管事手上,管事掂了掂,揣進袖子裡,“這些錢隻夠買一個人的消息。”

榮慶公主府出入比宮中自由,或許她有機會進入公主府,如此想著,紀莘道:“買宮中的,尚食局女官馮司膳,我要她現在的消息。”

管事轉回身麵對圓桌,拿起骰子把玩,毛大見紀莘不動,推了她一把,“走啊。”

紀莘未被推動,盯著管事背影問:“你既然接了生意,總該告訴我何時來取消息吧?”

管事自顧玩骰子,毛大沒好氣地說了句:“三日後!”說完瞄了瞄管事,對方沒出聲,毛大安下心,看來沒說錯話。

“好,三日後,我準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