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1 / 1)

官柳動春條,秦淮生暮潮。*

客船在碼頭停靠時,正近黃昏。

暖黃的日光落在河麵上,漾開層層碎金。沿岸兩旁的酒樓商鋪陸陸續續開始上燈,白日裡就十分熱鬨的秦淮河仿佛被披上一層茜色薄紗,正式宣告進入夜晚的繁華。

薑同雲和木樨互相攙扶著,踏著搖晃的臨時木板橋,走上碼頭。

“可算到了!”腳一落地,木樨青白的小臉上就肉眼可見地多了一些血色。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對著自家姑娘撒嬌道:“再這樣坐下去,我就真受不了了!”

薑同雲無奈地說道:“你明知道自己暈船,還非要跟我一起來金陵。我要是知道這事,肯定不會同意帶你來這兒。”

木樨吐了吐舌頭:“我隻有一點點暈嘛。再說了,姑娘去哪都帶著我,這次來金陵,怎麼能把我一個人丟在杭州呢。”

說著,她提議道:“咱們回去的時候可不興坐船了,還是坐馬車吧!”

早就下岸在附近轉了一圈的柳四娘正好回來,剛巧聽見木樨這話,立時笑了起來:“隻怕坐車你更受不住。”

木樨剛要反駁,薑同雲也跟著笑了起來:“我還記得,上次坐車不過走了一段山路,某個人就扶著腰,‘哎喲哎喲’地叫喚了兩天呢!”

木樨羞惱地跺了跺腳:“怎麼連姑娘都一起笑話我!”

三人說話間,許家其餘仆從也都下了船,走到了薑同雲身邊來。

這次陪同薑同雲到金陵,最主要的管事人就是許家的管家陶叔。

陶叔家自祖輩起就在許家乾活,他的父親正是如今許宅的大管家。陶叔一家深得許老爺子信任,所以這趟外孫女出門,他就將一應事務全權委托給了陶叔。

除了陶叔之外,許家還派了兩名乾練的老嬤嬤、四個丫鬟、四個小廝、一名廚娘。加上木樨和柳四娘,薑同雲這次出行足足帶了十四個人,還另外雇傭了一支護衛隊伍。

要不是薑同雲極力勸阻,恐怕擔心外孫女的許老爺子還要再塞些人進來。

這麼多人一起下船,自然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很快就有一名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來,對著領頭的陶叔做了個揖:“小人是義陽侯府的管事。敢問可是諸位送的可是我們府上大姑娘?”

薑同雲將來人打量一番。

男人留著八字胡,穿著靛藍色的衣袍,頭上戴了頂同色帽子,腰間係著一枚寫有“義陽侯府”字樣的腰牌。

再往稍遠處看,臨近碼頭的地方停著一架裝飾簡單的雙輪馬車,車廂上銘有“薑”字紋樣。車旁除了車夫,便就隻有兩名小廝。

木樨也掃到了那頭的馬車,略有不滿地嘀咕道:“這義陽侯府就派你們這幾個男人來接姑娘?怎麼著也該派兩個嬤嬤來吧!”

八字胡管事聽到了木樨的話,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他咬了咬牙,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對著陶叔繼續道:“這位想必是許家的管事吧。一路辛苦了。今日天色已晚,不方便再趕路了,我著人安排好客棧,諸位休息一夜再走,如何?”

陶叔似笑非笑:“侯府怕是誤會了。我們不是送姑娘來的,我們是老爺子派來照料姑娘的。”

他刻意強調了“照料”二字,加重音量的話砸進八字胡管事耳裡,叫後者心中一緊。

八字胡管事強笑道:“是小人考慮不周,隻準備了一輛馬車。可如今天色已晚,還是先讓大姑娘回府要緊。”

陶叔扯了扯嘴角:“不勞侯府費心。”

說著,陶叔就朝不遠處招了招手。

一個早就等在那裡的年輕男人立刻小跑過來。

他樂嗬嗬地朝著薑同雲做了個揖,隨後才看向陶叔:“姑娘。父親,我已經賃好了宅子,還雇人收拾過了。知道咱們人多,我特意租了五輛馬車,就在那頭停著呢。”

此人正是陶叔的兒子,名喚陶振。幾天前,他帶著許老爺子的手信先行出發。到了金陵後,他帶著書信拜訪了老爺子在金陵為官的幾位學生,在他們幫助下租下一處院落,之後便開始著手安排薑同雲入京後的諸項事宜。

按老爺子的說法,金陵是一定要去的,但是去了以後的事情,可能不由義陽侯府說了算。

八字胡管事聽到這裡,臉色已然沉了下來。

他看著薑同雲道:“老夫人還在府裡盼著大姑娘呢!難道大姑娘有家不回,非要住到外麵去?”

薑同雲按下想要發火的木樨,微笑著說道:“我此次到金陵來,還受了外祖父囑托,要替他去拜訪幾位故友。若是住在侯府,隻怕出入時有所打擾。至於祖母,今日天色已晚,她老人家恐怕也該安歇了。我明日再去探望吧。”

說著,她也朝侯府那架坐不了幾個人的馬車掃了一眼,笑吟吟地補了一句:“既然侯府騰不出車來,明日我便自己登門拜訪。勞煩你轉告叔嬸,請他們不必這般客氣。”

說完,薑同雲就不再看他,跟著陶振往許家租的馬車去了。

感覺出了一口惡氣的木樨朝著八字胡管事“哼”了一聲,這才興高采烈地跟上薑同雲。

其餘人拿上各自負責的行李,跟上自家姑娘,說說笑笑地開始討論起新的住處。

隻留下被當成空氣無視的八字胡管事,頂著一張憋得青黑的臉,氣急敗壞地回府複命。

義陽侯府內。

年過四十的現任義陽侯薑弘凱重重地將手裡杯盞拍在桌案上:“所以你就這麼讓她走了?!”

八字胡管事心中叫苦不迭,麵上賠著笑道:“侯爺,他們畢竟人多勢眾。再說了,大姑娘真要在碼頭鬨起來,丟的也是咱們義陽侯府的臉啊。”

薑弘凱惱怒地瞪了一眼八字胡,又怒氣衝衝地對著一旁的妻子道:“當年我就不同意讓許家老頭把她帶走,是你非說鬨起來不好看。這下可好,這人一走就叫不回來了!”

薑弘凱的妻子李氏是個高瘦婦人。她年輕時是個瘦削苗條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紀,臉頰兩側顴骨凸出,倒顯得有些刻薄。

李氏性子潑辣,聽薑弘凱說出這般責怪之語,當即柳眉一豎:“許家老爺子是不做官,可人家在朝裡不是沒有人脈關係。這要是去皇上麵前參你一本,到時候有你受的!”

聽到這話,薑弘凱的氣勢瞬間弱了一半。但他還是強撐著頂了一句:“當初要不是你沒照顧好那丫頭,許老頭也不至於非要把人帶走。”

李氏冷笑一聲:“當初要不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把她院裡的人裁換掉,她也不至於被養成那副病殃殃的模樣!”

薑弘凱反駁道:“什麼叫我一意孤行,你當時不也沒怎麼反對?她一個小丫頭,住了那麼大、那麼好的院子,還有三四十號人專門伺候她,我撤掉一些怎麼了?”

李氏“啪”地一聲蓋上杯蓋:“我懶得跟你爭這些。當務之急,還是得想辦法把人弄回來。要不然,那門婚約……”

薑弘凱擺了擺手:“既然她說明天要來看母親,那就讓母親想法子哄住她。你也跟著使點勁。她一個小丫頭,你們多說兩句軟乎話留她,她自然不好意思拒絕。”

*****

薑同雲乘坐的馬車在升平坊內一處宅院門口停下。

天色已晚,周圍幾處人家都已經點了上了燈。坊內居民都趕著回家用飯,這會兒街道上不見什麼人影。

陶振是個細致妥帖的人,來的這兩日已經將事情都安排妥當。車剛一停,院門就被打開,立刻就有兩名小廝出來幫忙牽馬移物。

陶振引著薑同雲朝裡走去,一邊還向她彙報這幾日自己的工作情況。

“這升平坊雖不算頂好的地段,但距離東市也不很遠,而且治安不錯。這處宅子租金是貴了些,但家具器物一應都是齊全的。”陶振掀開花廳珠簾,向薑同雲展示內部擺設,“宅子不算很大,攏共隻有三進,跟家裡是沒法比的。不過有個小園子收拾得不錯,挺有幾分景色。”

薑同雲笑著點頭表示滿意:“我們也就這些人,用不著住多大的宅子。”

陶叔問了一句:“姑娘住的屋子可收拾好了?”

“收拾出來了。我這兩日雇了人,將各處房間都打掃了一邊。正院主屋采光好,我還特意要人熏過香,今晚鋪個床,再稍微歸整一下,姑娘就能住了。”

說話間,幾人已經走到了正院。

正院四角都栽了桃樹。金陵桃花未謝,此時微風拂過,落英攜著花香撲簌簌地落了一陣。

薑同雲想起了自己曾經在義陽侯府住過十年的那座院子。

院子裡也載著這樣的桃樹,還是她父親幼時就種下的。

作為先義陽侯的長子,薑同雲的父親薑弘捷從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略大一點的時候就分了一個院子單獨居住。

因為是侯府的大少爺,薑弘捷分到的院子自然是侯府裡除了正院以外最好的住處,位置、大小和景致都很是出挑。薑弘捷就在那處院子裡長大成人,成親後也依舊住在那裡。

薑同雲就是在那座院子裡出生的。

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小時候被母親抱著在桃花樹下坐秋千。春日陽光太好,母女倆靠在秋千上睡了過去,等再醒過來,身上就蓋著一層厚厚的花瓣被子。

到了夏天,桃樹結了果,父親舉著她去摘桃子。可惜還沒摘兩個,她就被桃子毛紮直叫喚,然後父女倆被循聲趕來的母親訓了一頓。之後她和父親蔫頭蔫腦地站在桃樹底下反省,還是祖父趕來把她偷偷抱走。

再後來……

邊境起了兵戈,祖父奉命領兵,父親披掛上陣,母親同赴戰場。

臨走前,他們告訴薑同雲,等到桃樹結了新的果子,他們就會回來了。

可等到戰事平息的那天,回來的隻有形容枯槁的祖父,還有兩副棺木。

再然後,祖父也因傷病去世。

院子裡的下人被裁撤得七七八八,失去照料的桃樹沒能在次年開出新花。

她被外祖父接走的時候,那些桃樹已經全數枯萎了。

薑同雲看著現在院子裡那些正在盛放的桃花,輕輕歎了口氣:“主屋就空著吧,我住東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