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年(1 / 1)

兩日後。

薑同雲在成安堂門口下了馬車,對迎來的夥計問道:“我來取藥,張大夫這會兒可在?”

“在的在的。”來招呼的恰好是前兩日那個夥計。他熱情地把薑同雲迎入醫館內:“您的藥都已經包好了。”

家裡老爺子上了年紀,總有些小病小痛。所以這兩年來,薑同雲隔幾日就要到成安堂取外祖父定期服用的滋補藥劑。

來得多了,她對成安堂自然也熟門熟路。等查看過藥包、簽字付錢後,她又和長期給許敬銘看診的張大夫商量了時間,約好過幾日上門替老爺子扶脈調方子。

辦完這些事,薑同雲想起那天自己送來的溺水者,便又問了一句。

夥計一拍大腿:“您送來的那位公子啊,他昨天就被家裡人接走啦。”

薑同雲有些訝異:“走了?他身體已經無恙了?”

說起這位公子,夥計也是滿腦袋疑問:“這可難說。聽大夫們說,他脈象虛弱,恐壽數不長。可落了水以後卻好得極快,也沒患上風寒之類的病症,跟那些身子骨不好的病患一點也不一樣。”

聽到這裡,薑同雲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是不是診錯脈象了?”

“應該不是。醫館裡的幾位老大夫都輪流去給那位公子診過脈,總不能他們全都診錯了吧。”

說著,夥計已經將她引到櫃台:“那位公子把自己的診費都付清了,走前還特意叮囑,讓我們把薑姑娘墊付的銀子還給您。”

薑同雲回憶起當日救起那人時,對方那身質地講究的衣料。又想到方才夥計說他是被家裡人接走的,便覺不必再為那人憂心,於是示意同行的木樨拿回銀子。

五兩的散碎銀子被裝在一隻素色布包裡,木樨接過來簡單掃了一眼,把布包收入袖中。

離開成安堂後,見時辰還早,薑同雲便讓柳四娘駕車往東市去。

老爺子今日中午出門赴宴去了,她不用特意趕回去吃飯,就打算去自家鋪子裡看一看。

因老爺子實在不通俗務,所以許老太太去世前就將家中幾間店鋪全數托付給了外孫女打理。按照老太太的意思,這些鋪子都是給薑同雲預備的嫁妝。至於許敬銘,薑同雲管他衣食住行即可,不用多留銀錢給他,省得全叫他散出去了。

老爺子對妻子的決定也非常讚成,於是這些店鋪就全都歸了薑同雲所有。

柳四娘駕著車,很快就到了東市的糧米鋪子前。

見是薑同雲來,掌櫃的連忙將她迎進後頭雅間。

負責米鋪生意的掌櫃已經在許家鋪子裡做了二十多年,對糧米這行的生意非常熟悉。

薑同雲翻看過賬本,又問了幾個問題,掌櫃的一一作答。

“去歲年景好,江南一帶的農田都是大豐收。加上邊疆安定未起戰亂,今年的糧價較之以往更低一些。”

聞言,薑同雲提醒道:“我記得咱家鋪子有規矩的,遇上豐年也不能過分壓價。”

這是許老爺子提出來的,為了防止穀賤傷農。

掌櫃的點頭道:“姑娘放心,這我都記得。去歲至今,我們收糧的價格都是比同行高上半成左右的。”

薑同雲合上賬本,正準備起身辭彆,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了問話聲。

“這位小哥,我打聽一下,這兒的牙行怎麼走。”

站在門口的夥計也挺熱心:“大哥這是想去找份工做?去牙行人口混雜,您怎麼還牽著這麼小的閨女一塊去呢。”

男人苦笑起來:“不是我要找工,我是想給我這女兒找個去處。”

聽到這裡,薑同雲轉頭看向掌櫃的。後者會意,立刻起身往前麵去了。

薑同雲示意木樨撩起遮蔽的珠簾,湊到門口向外看去。

掌櫃的一出雅間,就徑直迎向門口的男人。

男人看見掌櫃的出來,猜到他是這家鋪子的管事之人,局促地往後退了退:“我不打擾您做生意……”

掌櫃的連忙叫住他,笑著說道:“這位兄弟誤會了。”

他垂頭看向被男人牽著的瘦弱小姑娘,立刻聯想起家中幼女,語氣便又軟了幾分:“這牙行的學問可多了。趕巧這會兒沒有客人,你不如進來坐會,我同你仔細說說。”

見男人有所意動,掌櫃的又添了一句:“你瞧你閨女,嘴唇都裂開了。進來喝杯水歇會兒也好。”

男人看了眼縮在自己身後的閨女,最後還是點了頭,縮手縮腳地跟著掌櫃的進了鋪子。

掌櫃的安排這對父女在屏風後的小隔間坐下,又叫夥計上了茶水點心。

這處小隔間看不到裡頭的雅間,但從薑同雲的位置看出去,小隔間那裡幾乎算是一覽無餘。於是她便讓木樨放下珠簾,以免男人注意到裡麵還有人在。

掌櫃的給男人和小姑娘倒了茶水:“兄弟是從哪來的?”

男人回答道:“我是從西邊的杏林村來的。”

掌櫃的想了一會,才勉強想起是有這麼一個地方:“我記得杏林村挺遠的。你們是坐車來的?”

男人強笑道:“是挺遠的,我沒到寅時就帶著閨女出來了。出村的時候坐了同村人的牛車,後來不同路了,就隻能靠雙腳走。”

“既然這麼遠,為什麼非要到杭州來呢?附近鎮上應該也有牙行的。況且你家姑娘還這麼小,你怎麼就想著要給她找活做呢。”

男人長歎一聲:“我也是沒法了。家裡出了事,我這個當爹的沒用,她再跟著我隻怕都要餓死了。我聽村裡人說,杭州城裡的富戶對丫鬟們都很大方,管吃管穿管住,還給發工錢。要是運氣好被選去伺候小姐,往後就能過上好日子。所以我才想……”

掌櫃的頗感訝異:“我記得杏林村裡農田不少。去歲大豐,怎麼都不至於養不起一個孩子吧。”

聽到這話,男人似是難以承受,雙手掩麵。

過了好久,他才放下手來,滿布皺紋的眼角還帶著一絲未乾的水痕:“我原先也是農戶,家裡略有幾畝田地。去年,孩子她娘懷了身孕,我原本是讓她在家好好休養的。誰知道去年收成那麼好……我父母去得早,村裡也沒有個能搭把手的親戚,我一個人乾了兩天兩夜都沒收完稻子。孩子她娘心疼我,也怕趕不上下一輪播種,就拖著四個月的身子一起下了地。”

說到這裡,男人抑製不住地哽咽起來:“收完稻她就累病了。我帶著她看過大夫抓過藥,甚至還請了神婆來看。為了替她治病,我什麼法子都使了,家裡攢的銀錢花光了,我又去找人借,後來連家裡的地都賣完了。可是老天不長眼,她,還有我們那個沒出世的孩子,都沒了。”

剛一說完,男人便克製不住,掩麵而泣。坐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跟著流起眼淚來。

掌櫃的麵露不忍。他找不到話安慰對方,隻能伸手去拍男人的肩膀。

雅間裡,一向冷靜持重的柳四娘都已滿臉同情,坐在她旁邊的木樨更是已經拿起手絹擦拭眼角了。

薑同雲長歎了口氣。

原以為遇到豐年,靠天吃飯的普通百姓就能少受許多饑苦。誰知這樣好的收成,居然會讓這個男人家破人亡。

男人哭了好一會才漸漸止住,對著掌櫃道:“前些天,我把去年收的糧食賣掉,勉強補上了窟窿。家裡現在就剩兩間破屋,半罐糧米。我一個男人,沒了田地,去賣賣苦力也能過活,但我這個女兒……我不能讓她跟著我吃苦啊。”

掌櫃的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一路走過來,想必沒吃過東西。我再去給你們拿點吃的。”

說罷,他便起身朝內室走去。

一進雅間,掌櫃的就看向薑同雲,麵露祈求之色,低聲道:“姑娘。”

薑同雲點了點頭:“那個小姑娘看著多大?”

掌櫃的歎道:“那孩子又瘦又小的,看上去還不到四歲。”

不到四歲。

實在是太小了,沒有幾家願意要這麼小的孩子,除非是賣斷做簽死契的奴婢。

薑同雲思索片刻:“你去問問他,願不願意把女兒送去布莊做學徒。管吃管穿管住,還教一門織布的手藝。”

掌櫃的知道自己姑娘名下還有一間規模不小的布莊,去那裡上工的全是些年輕姑娘。為了方便周邊村鎮的女工,布莊裡是提供食宿,且有幾名管事長住的。

他立時麵露喜色:“好。”

薑同雲攔下轉身欲走的掌櫃,補充道:“但是這小姑娘實在太小了。我們布莊招人,至少要滿十二歲。在她到年紀前,隻能跟著做學徒,而且沒有工錢。到了年紀後,還得為布莊做三年工。要是他想提前接回女兒,就得按布莊織工學徒的工錢補上差額。”

掌櫃的連連點頭:“好,我這就去同他說。”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門,找到還在落淚的男人,向他轉達薑同雲的意思。

男人聽完立刻站了起來:“願意願意,自然是願意的!”

雖然做學徒也很辛苦,還沒有工錢,但是至少女兒不用被賣去為奴為婢,還能實打實地學一門手藝。

而且他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找不到人照顧女兒。有布莊幫忙照看,他就能安心地去尋一份工做,將來攢夠銀錢,還能提前把女兒接回家來!

掌櫃的得到回複,自然也很是高興,又連忙走回雅間傳話。

早就聽到的薑同雲在剛剛寫完的信箋上蓋下自己的印信:“你派個人帶他們父女去布莊吧。將這封信交給布莊管事胡娘子,她會安排好這個小姑娘的。”

薑同雲將信紙遞給掌櫃,又道:“木樨,你取一兩銀子,讓掌櫃的一並交給他們。”

等掌櫃的送走千恩萬謝的父女倆,薑同雲才帶著木樨和柳四娘回到馬車上。

木樨抓著薑同雲的衣袖,興高采烈地誇自家姑娘菩薩心腸。薑同雲卻望著馬車頂棚,深深地歎了口氣。

“姑娘做了好事,怎麼還要歎氣呢?”

薑同雲搖了搖頭。

她也曾在災年跟著外祖母一起給受災百姓施粥救濟,但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即便是在豐年,普通百姓都有可能因為一場意外家破人亡。

那麼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究竟還有多少人活在日夜摧折之中?

想到這裡,她歎息道:“我今日遇到了他們父女,自然儘我所能幫襯一二。可還有很多正在受苦的人,是我根本就看不到的。”

她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太過微不足道。

薑同雲無力地抱起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