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1 / 1)

徐翠雲是樂籍出身,嫁進來前才脫的籍,也是做歌伎的時候認識的柏笑南,這才得了機會嫁進門來。

真論起來,兩個人的出身都是不相上下,隻是徐翠雲看起來華麗些,畢竟要給貴人彈唱。樣貌舉止,衣衫妝容,出入場合,樣樣都比蔓草那種奴婢要來的光鮮亮麗些。

她同宋瑾並無仇怨,隻是隱隱知道搬到梅林院同住與她有關,再加上想看葉問芙的好戲,這才來湊了這個熱鬨,哪曉得一開口就被宋瑾給嗆了,當下火氣就上來了。

徐翠雲和葉問芙仗著是主子要發火,宋瑾是知道文雅巴不得她們不安生,自己把她們揍了也不會真的生氣,隻是麵上總要安撫兩人,否則傳出去了,說柏家家奴欺主,她這個主母還怎麼管教下人。

因此宋瑾看著徐翠雲和葉問芙衝著她來了,靈光一閃,扭頭就跑了,留下一廚房的人愣在那裡。

主子要打人,奴婢她跑了。

“來人,給我攔住她!”

徐翠雲一聲吼,宋瑾跑的更快了,眾人看著那個身影穿過茶廳,鑽進了側麵的八角門到了抄手遊廊裡。

葉問芙和徐翠雲帶著丫鬟們在後頭追,一邊追還一邊招呼長班劉管事,叫他帶著家丁堵人。

宋瑾早就料到這一手,因此也不往彆處跑,徑直往後院的梅林院去了,兩個姨娘追著追著追到了家門口,而這裡家丁們又不好進來,於是隻剩下幾個丫鬟和廚房幾個好事的婆子們跟了過來。

葉問芙一口一個小娼婦,徐翠雲一口一個小賤蹄子,宋瑾懶的理,跑到了梅林院門口就停了下來。

“二位姨娘到院了,早些歇著吧,明兒中午李婆婆自會給你們做雞蛋吃的。”

葉問芙和徐翠雲常年不勞動,此刻跑了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罵也罵不動了,追也追不上,家丁也不進來,一時無法。原地喘了幾口氣後撂了幾句狠話,這才扶著丫鬟進了院子。

宋瑾有些得意起來,果然背靠大樹好乘涼。

這院裡不受寵的主子比受寵的奴才還窩囊,因為在眾人眼中,主欺奴是理所當然,而奴欺主便是奇恥大辱,葉問芙和徐翠雲今日便受了辱。

可同時眾人也都覺得,宋瑾敢這麼張狂,必定是大奶奶在背後撐腰,越發想巴結了。

於是宋瑾繞彎子出了後院,迎麵就遇上了幾個廚房的婆子們。

“蔓草,可跑累了?”

“剛剛幸虧你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在廚房鬨到什麼時候呢。”

“就是就是,咱們給大奶奶做菜,礙著她們什麼事了,又沒餓著她們,偏要鬨起來。”

“耍威風耍習慣了,還以為老爺能幫她們撐腰呢,你看二娘多實在。”

“就是就是......”

......

宋瑾站在人群中,微笑著聽眾人對幾位姨娘評頭論足一番後,這才道出了自己的要求。

“李婆婆,明兒誰去采買蔬菜,大奶奶想吃嫩排骨,點名叫我明兒中午給她做,排骨要新鮮的。”

李婆婆聽文雅又要吃宋瑾做的菜,她也能跟著偷師,高興的不得了,忙道:“沒問題沒問題,我明兒早上親自去買,這裡的屠夫我都熟著呢。”

宋瑾笑著謝過李婆婆,這才彆了眾人,獨自往紫竹苑去了。

天已黑透,柏家宅院裡亮起盞盞燈籠,昏黃的燭光照耀著園林式建築,對於在白熾燈下待久了的宋瑾而言,這裡天然帶著一絲森然之氣。

宋瑾加快腳步往紫竹苑去,然而在穿過廊下的時候忽聽有人喊她,驚得她一跳。

循著聲音回頭去尋找那人時,昏黃燭光下一張充滿哀怨的臉出現在視野裡,宋瑾覺得自己的心差點兒從胸腔裡蹦出來。

“蔓草......”

昏暗中,陳婆子幽幽出聲。

“娘?你怎麼在這裡,嚇我一跳。”

“蔓草......”陳婆子動了動倚在廊柱上的身子,晃晃悠悠地朝宋瑾走來,口中喃喃念著:“蔓草......”

“娘,我在這呢。”對著陳婆子那張臉,莫名地,宋瑾心慌起來。

“蔓草......”昏黃的眼睛裡忽然滾下兩滴渾濁的淚來,陳婆子顫抖著雙唇發問:“我的蔓草呢?”

宋瑾僵在原地,她萬萬沒想到,這個跟自己沒說幾句話的娘會忽然問起這個問題。

宋瑾自身親情緣分淺,跟父母親戚都不親,來到這個世界後麵對根本不熟悉的蔓草爹娘更是談不上什麼親切,可是那兩個人卻是把她當女兒對待的。

她光顧著表現,時時刻刻為將來能脫籍做準備,根本顧不上去維係這段親情緣分。然而這個爹娘卻還是那個爹娘,在他們眼中,自己的女兒變了樣。

隻是她不明白,為何陳婆子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娘,我就是蔓草啊。”

“你不是。”陳婆子斬釘截鐵,容不得宋瑾狡辯:“你不是我的女兒,她不是這樣的。她去哪裡了?你告訴我她去哪裡了?”

陳婆子越說越急,整個人都向宋瑾撲過來,粗糙的雙手揪住她的衣領,聲聲質問。

“她去哪裡了?你說呀!”

聲音漸漸嘶啞,宋瑾卻無法道出實情,隻得伸手抱住那個幾乎站不穩的身子。

“她很好。”

陳婆子的身子陡然僵住,一雙眼睛睜的老大,死死盯住宋瑾那張臉,那張跟蔓草一模一樣的臉。

“你真......真不是她?”

宋瑾露出一絲苦笑:“夢裡的時候,她見到了神仙,神仙說她悟性好,若是留在洞中修行,定能成仙。”

陳婆子身子沒動,反應半晌才終於聽明白宋瑾話裡的意思。

“她不要我這個娘了麼?她怎麼能不要我這個娘,一句話都不留就自己走了啊?”

陳婆子嚎啕大哭起來,鬆開的手拚命捶打著宋瑾的身子,人也往地上滑去。

宋瑾緊緊抱住那個比自己還要矮上半顆頭的弱小身子:“她不肯的,說是爹娘尚在人間,她還沒有孝順夠,所以神仙派我來替她了。”

陳婆子聽不進去,一張臉埋進宋瑾胸口,哭聲不止,很快便引來了好些人。

“怎麼回事呀?怎麼在這裡哭將起來了?”

宋瑾拍了拍陳婆子的背,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隻得尷尬地笑笑。

陳婆子哭了半晌,這才把腦袋從宋瑾的懷裡抬起來,她盯緊宋瑾那張臉,眼淚再一次落下來。

麵對眾人疑問,她一聲不吭,轉頭走掉了。

宋瑾看著陳婆子的背影自昏暗的光線中消失,心也跟著揪緊了。

人生悲劇之一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宋瑾想裝成蔓草也瞞不過有些人的眼睛,就算瞞住了眼睛,也蒙不住心。

麵對陳婆子那篤定的眼神,激烈的質問,她忽然不敢撒謊。

陳婆子問了宋瑾,得了答案,卻一聲不吭,自此不跟任何人提起當晚一事,卻仍然做著宋瑾的娘。倒是宋瑾,自那之後有些心虛拘謹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宋瑾起了個大早,洗漱完畢後一刻也不耽擱,徑直去了廚房裡。

李婆婆去找屠夫買新鮮小排骨,宋瑾則先去廚房問其他婆子要了開水,用來提前浸泡洗淨的糯米。

做完這些她也不走,就站在廚房裡到處看看,大明的佐料跟現代還是有些區彆的,她倒是想看看這裡的豆豉長什麼樣。

黑乎乎的小豆子倒不難找,很快她就在廚房找了,於是拈起一顆豆子問眾人:“這是什麼?”

“這個?這是幽菽啊,做菜用的。”

原來叫幽菽,昨天宋瑾把名字叫錯了,怪不得文雅愣住了。

想到這裡,宋瑾笑了笑,將那粒豆豉扔回了甕裡,轉頭便撞進了陳婆子的眼睛裡。

那雙眼睛不似昨晚的絕望,臉上也恢複了平靜,此刻二人對望,眼睛裡不免泛出光來,又怕眾人瞧見,忙轉過頭往灶下去了。

宋瑾站在原地有些尷尬,雙手揪著衣擺,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思量半晌,還是湊到了灶下,擠在陳婆子身邊。

“四月了,天不涼了,彆擠在灶下,新衣服弄臟了就不好了。”

宋瑾笑笑:“不怕的,我洗的乾淨。”

陳婆子帶著玩笑的口氣道:“神仙也洗衣服啊?”

宋瑾察覺到陳婆子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她沒敢對視,隻看著灶膛裡的火答道:“神仙跟人也差不多的。”

陳婆子依舊盯著那張臉,心裡隻覺得像做夢一樣,又荒謬又真實。

宋瑾在廚房待了沒多大會子就遇見了從外頭買菜回來的李婆婆,果然有幾節小排骨在裡頭。

“今兒我幸虧去的早,這排骨呀搶手的很,昨兒陳大官人家就定了好些,說是今日要擺宴席,定了好幾個屠戶呢。要不是我跟李屠戶熟悉,都不一定買的到呢。往後要再買呀,我一定提前就去定。”

宋瑾抓著那排骨笑笑,做一份有些多了,但是能給大奶奶湊齊一屜就夠了。

“蔓草,今兒這排骨怎麼做呀?”

宋瑾笑笑道:“蒸,切成小段子,裹了糯米蒸,這碗菜可得提前上灶,要蒸許久的。”

“好好好,都聽你的,我們現在就開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