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女廟灣又多了幾座新墳。
半個月後,天已入伏,雨黃沙來了。
幼瑛坐在書案後,看看這黃漫漫的天,東邊廂房裡在彈著琵琶。
掌中飛流,銀甲錚錚,風沙都仿佛能被它劈開兩道,猶如那日刺入東家胸口中的羽箭。
山靜將瞽姬買下後,安頓在了後院偏房。
幼瑛不知他是如何知曉這事兒,也不知他是怎麼讓岐林恰巧趕到。她猜想這是他與那位郎君之間的人情往來,其實無關李廬月的事。
正是這樣,幼瑛才覺得可怖。
她知曉日後蓋棺定論的大體走向,但如何走,她一無所知,而她占了李廬月的身子,李廬月已經走在了這條路上,縱使她在邊地受氣,也要決定身在其中。
“郡主阿姐,為何要畫莫高的圖?”雀歌端坐在案旁,問道。
幼瑛的手裡還拿著支炭筆,聽見雀歌的話收斂目光,近日謝臨恩似乎很放心讓她與雀歌共處一屋。
桑皮紙上畫了雪翠嶺及附近的地形圖,用畫匠的顏料標了不同的特征。
“大娘說雪翠嶺的地底下藏了一條大湖,阿姐想看看。”她也輕了輕語氣回道。
“這條好像是城門前的度厄湖,”雀歌問道,一雙眼睛亮盈盈,“為何阿姐要畫的粗細不一?”
幼瑛笑了笑,指腹沿著由細漸粗的線來說:“這邊是上遊,臨著解玉山,便用細線單勾來畫,到了中下遊,就用雙勾線,分得明白。”
“阿姐,這個符號是什麼意思呢,像是四條旋臂,阿兄在台上舞樂。”雀歌見幼瑛都在答覆,詢問的聲音也都輕鬆些。
幼瑛被她的話給逗樂了:“這小碑似的是沙梁子,沙梁子附近的旋臂會是什麼?”
雀歌扭頭看看位子:“是菩提廟嗎?”
幼瑛笑著點點頭。
雀歌認真皺眉想了想:“有許多字是阿兄沒有教過的,阿姐為何要去看地底下的大湖,會不會很不方便?”
幼瑛的指腹順著桑皮紙上的度厄湖往下,路過蕭女廟灣,另一手支頭看著雀歌回:“阿姐其實來過這兒許多次,這邊往後會有很大變化,阿姐想多看看。”
“如果地下有湖,讓湖水流到農田裡,便能生出好多糧食,阿姐也想試試,”她的指腹在蕭女廟灣處摩挲打圈,“糧食多了,不論是對龍尊、還是對黎庶都有益,阿姐有私心,想要請大夫自由一些。”
雀歌點了又點頭,看了她半晌說道:“阿姐像是變了一個人。”
幼瑛還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外邊兒的黃沙漫過屋簷,明明已經天黑了,卻還是漫天的黃,一片黃。
廂房門被輕輕推開,謝臨恩提著朱漆食盒進來,他手上的杉木皮還沒有拆開,卻已經可以彎曲自如,這幾日都不再用掌心晦澀持物。
“雀歌,用藥粥了。”
扶桑銅燈在薄毯上搖曳,謝臨恩走近食案,屈下身子打開素麵蓋子,將藥粥端出來。
雀歌稍稍對幼瑛點點腦袋,便笑意舒展地邁著步子過去,藥粥是用稻米與遠誌、酸棗仁一起煮的,他還會加些其他的,煮來給雀歌益智安神。
粥碗冒著熱氣,雀歌席地坐在案後,碗底碰著案麵,她用雙手捧著喝,屋內便傳起一小口一小口的呼嚕呼嚕聲。
謝臨恩將木勺遞給她,她才端正了姿勢,慢慢吃起來。
幼瑛覺得他除了雀歌生病之外,平時對她有些嚴苛,但什麼話也沒有說,自覺收起了桑皮紙,看他又從食盒裡端出瓷碗,直起身朝這邊過來。
“你的湯藥呢?”幼瑛問道。
“奴婢方才在庖廚喝過了。”謝臨恩說道。
幼瑛乾脆一大口喝下去,入肚不燙不冷,就是滿腔的苦味,愈發濃烈。
“我覺著我這病已經好了六七成了,往後就不用煎藥了,這藥實在太苦了,全憑我自身意誌痊愈吧,你好好照料便是了。”她撫著頭說。
謝臨恩從袖袋裡取出青色布囊,解開係繩後,從裡拿出一塊飴糖與蜜棗,又將布囊放在幼瑛麵前。
“奴婢今日路過果子鋪買了些回來,不知郡主喜愛吃哪一個。”
幼瑛看著他,他神色澹然,也在端看她,眼角的那雙黑痣極平和。
風沙還未散去,幼瑛拿了一塊飴糖咬了一口,他以往便是這麼照料李廬月的嗎?
但史書中也未記李廬月的名姓和結局。
飴糖很甜,慢慢蓋過了口腔裡的酸苦。
“很好吃,這些便給雀歌吧。”幼瑛移過視線,將布囊輕輕推回給他。
謝臨恩拿著空碗起身:“雀歌有。”
他說道,將空碗放回到食盒裡,過去屏風旁的卷棚繡架前。
幼瑛將他的酒甕都搬到了她的廂房裡,所以他許是消遣時候,就常用來縫製衣物。
東邊廂房的琵琶撚轉小弦,切切淒淒低沉下來,隔著沙霾遙遙聽,像是哭聲。
——接著便斷了,隱隱約約聽見器物摔砸在地磚上的悶響,以及有吵嘈聲、刺耳聲。
幼瑛有些疑惑,稍稍抬了些紗窗,卻沒想對上了阿泥的視線。
阿泥一入睢園,便住在謝臨恩與雀歌廂房的對麵,他此時也伏在窗前聽熱鬨,看見同樣探頭的幼瑛便揮揮手,朝她揚唇。
他清眉秀眼,笑起來很暢快,幼瑛覺得他有幾分眼熟,便也隨他笑了笑。
風沙倒是稍稍淡了,像是綿延的山壓在屋簷,遠處有仆役在次第點燈,一盞盞的亮起來,點近那處廂房時,便有一隻酒壇從裡砸出來,“咣——”的一聲碎了,仆役惶恐地低低身,快步離去。
“是管事阿姐與那個人在爭吵。”雀歌喝完藥粥,說道。
屋內有謝臨恩插入繡架插閂的淡淡聲響,幼瑛聽不仔細那邊吵聲,但可見其中難分難解。
“是和哪個人?還是頭一回見管事這麼不愉快。”她望著那邊廂房說道。
雀歌倒是一臉了然:“是和上月方來的郎君,他不會言語,每逢過來都會這般,聽著已經熟悉了,等到明日,管事阿姐還會彈更久琵琶,阿姐也是有意的。”
原來是與山靜。
山靜說不了話,也能吵得這麼激憤嗎?
幼瑛還想繼續問,便見薩珊洛過來了。
近日他忙得很,似乎一直在打點山靜從洛陽運來的絲綢。他走出中堂,沿著回廊朝這邊來,腰間的素麵佩刀仍舊發出金屬器響,直到在阿泥的窗前停步。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低下眼斜看了一眼阿泥,阿泥便憚撣烏金圓領深衣,從窗沿上直起身。
笑意未從他的臉上淡去一刻,幼瑛可從他的窗牖看見他往屋門走,隨後半敞開門,走出來。
幼瑛又碰上他的目光,他一愣過後,又彎彎身,揮手笑了笑,隨在薩珊洛身後走起步來,極其從容。
他們路過東邊廂房時,出來的便真是山靜。
沙霾淡去一些後,天便暗了下來,黑沉沉的,尤其是廊下隻點了一半的燈籠,半邊亮、半邊黑。
幼瑛聽清了聲響,齊得宜在合合的笑。
山靜走得很快,似乎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他一走,整個後院都安靜下來,有一半多的廂房是黑著的。
中堂與後院相鄰的黃花梨木門被打開,可以窺見裡麵光華流轉、朱台綺麗。
幼瑛闔下紗窗,看向謝臨恩,他在繡布上的手還是有些僵硬,指甲也沒有生長出來,倒是指尖的青紫更深,來回點綴在素布上。
「黎庶得安居,而後邦本穩固」
邊地的禁醫令不合理,邊地的官吏也損下益上,他回長安也是近兩年的事,他改樂籍、推新政,雪翠嶺如若有水,是件極好極好的事兒。
可以開墾良田,也可以求一份激賞。
邊地的杏果送達了長安。
“聖人要在龍首原的高地上新修玄微宮,這幾日工部雇來的力夫一車一車往高地送磚瓦、石料、沙子,最好的工匠都聚在那兒了。”
“那邊是龍頭,金宮悶熱潮膩,聖人又求方士許久,龍頭離仙人近,定是能躬敬誠心。”
“還是姚侍郎年輕有為,嶺南的路不好行,運木料困難,還是他提議在龍頭挖水渠,用挖渠的泥土施工,再將八水用龍首渠引過來,利用水路運木料。”
“我還記著他當年春闈被冒名之事嗬——他在官府險些自絕明誌。”
“嗚嗚——”
淩厲的號角聲打破了他們的攀談,朱雀大街瞬時肅靜下來,人都往店肆中擠。
布政坊的門樓下,先出來一隊披甲執銳的衛士,約莫十數騎之眾,銀鎧銀甲,仿佛銀色浪潮般湧出。
騎奴拉著四匹白總黑蹄馬行於其後,婢女身著素色羅裙、衣擺飄飄,手持團扇走在安車兩旁。
鑲金嵌玉的安車後,還有一隊騎行衛士緊隨。
帷幔被風吹得掀起來,車廂內靠坐著一人,支著窗沿啟聲:“杏果是從沙州送來的麼?”
身著綠色圓領袍的女官騎馬隨行,聞聲後頷首,輕重有序地回:“是,驛夫言及是娘子所送,下官已經遣人送去尚藥局詳驗。”
車廂內息聲,原本熱鬨的朱雀大街除了悠悠慢慢的馬蹄聲,從頭到尾便更加寂靜,店肆的闌乾涼台站了群群人靜候安車經過。
“若無妨害,便讓驛夫離去,讓他好生回去邊地,將杏果一並帶回去。”長公主說道。
“是。”
車架進了靖恭坊,號角又響,朱雀大街才又湧進人群,頓複熙攘。
越臨近靖恭坊的馬球場,便越聽見激烈、急湊的鼓聲在回蕩,十餘人身騎駿馬,手執細長的球杆東西馳突、風回電激。
以太子李霈為首,身著絳紫色的圓領窄袖袍,打起馬球來便眼露狠勁,一手執韁繩,一手持長十五尺的金製偃月形鞠扙,輕車熟路的驅使駿馬攔下對方擊來的球,反衝進他們毯門。
對方之中有人身穿月白襴衣,烏木簪子盤髻,生得奇秀昳麗卻一臉異相,眉低壓眼,眼睛是深邃的碧綠色,鼻子挺直而狹長,紅唇色深而瘦薄,埋在衣領中的脖頸白淨,因方才低身攔球不利,馬勢之快將他直直摔下馬背。
馬蹄險些踏在他的身上,球場之外的裁判員插旗呐喊:“青隊,得一籌——”
諸人一齊騎馬朝李霈過去。
“太子殿下,你這真是試看揮杆擊馬球,猛然抽擊已超倫哪!”
“瞧瞧殿下,打馬球的手藝真真是拍案叫絕,策馬揚鞭、左突右衝、無人能擋,每每一擊,皆是精準無比,仿佛那球兒就是懂殿下心思。”
鼓聲輕緩些許,李霈銀蹬金鞍,雅態輕盈:“來來來,今日行一些旁的雅趣,我一人與你們較較技。”
“——太子殿下的確是好球技。”
觀賞席上也圍著數十騎馬隊、步隊,長公主從車架下身,看著球場之勢輕飄飄地說。
襲皇後聞聲見人,旋即起身迎她:“你方從佛廟祈福回來,又犯了頭疾,我心以為你今日不會到此,方打算親自去你府舍拜訪。”
李縈生了一張貴氣的臉,濃眉紅唇,高鼻深目,但顴高無肉,見慣了權術閹謀後,便是目空一切的冷清冷淡。
“聖躬違和,皇後勞心,我去佛廟祈福,也是替聖人與皇後祈福。”
她朝襲皇後福身,坐在席上,目視球場。
樂人還在一頓一頓敲鼓,李霈下馬跑出長安才俊的奉承之內,跑向摔落在地上的碧眼青年,眼裡可見關切之態。
襲皇後在李縈身旁坐下,眼神示意身後的宦官,宦官恭順上前,奉上瘦長的紫檀禮盒。
“和安,這裡邊兒是副名家丹青,畫中景致雅致,我念及你鐘情風雅,特帶來給你撥冗一觀。你若喜歡,便送予你。”襲皇後笑道,高髻中金步搖奪目。
李縈手支椅圈,頭未低下半分。女官自主上前,旋開禮盒上的拱形金紐蓋,雙手捧上畫卷,展在她的麵前。
卷上畫的是鳳凰浴火,涅槃重生,翱翔於九天之上,其外還用楷書題了兩句詩:
灰燼重生非舊羽,瑤池再降似仙鄉。
襲皇後吩咐婢女為李縈斟茶,隨後讓女官將畫卷收起,笑意加深。
“我知你心裡想著什麼,太子妃多年無所出,如今父親又貪墨,全族流沒。聖人寬厚她,是聖人的仁慈。”
“郡主天生麗質、才情出眾,說到底,我也唯見過她一兩次,她本在揚州好好的,卻被那賤戶牽連,身為貴女,何來嫁賤戶之理。郡主真是陪他在邊地受苦了。”
“太子與郡主殿下足重情義,般配。”
碧眼青年朝李霈笑著搖搖頭,還是騎上馬背、執起金扙,繼續揮打馬球。
李縈眼裡彆有意味:“外邦血脈,到底與我是不同心的。”
“亦是聖人念在那一點點血緣份上,留她封號。太子妃之尊,世間難覓,皇後莫要反受其累。”
“和安,我聽聞你還生有一位女郎。”襲皇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