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徘徊(八)(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376 字 4個月前

日頭未落,餘暉被前邊幾條青巷遮住,灑在黃土屋子裡便偏潮冷。

幼瑛帶著胡餅與米湯過去時,木板門大敞,裡邊兒空無一人,地上被扯了一堆細紗布。

歸義大街上,幾輛牛車拉著草席往城門走,草席裡裹著長長的物什,有幾襲還在蠕動,路人紛紛手掩口鼻,被這濃烈的味道熏著了。

粗衣青年兩兩拉著牛車,為首的約略三四十歲,馬臉,窄眼皮小眼睛,身材瘦削,有駝背,穿著一襲黑色圓領袍。

“這是什麼情形?”

“從樂坊運出來的死人,拖去雪翠嶺扔了。”

“我怎麼看這草席裡還有動靜,這不是害人麼?”

“領頭的駘佗向來心狠,且她們這些人的眼睛壞了,嚇人得很,誰樂意供這些人白吃白喝,或許死了也是解脫。像她們這些人,命硬不好。”

牛車拉出了取國城門,不知是哪家鋪子潑出了桶汙水,黃土地上都是濕黏黏的,漂浮著絲絲腐臭,幼瑛一路追過去,剛過度厄湖便看見他們身形。

牛車車輪碾在砂石鋪就的沙地上搖搖晃晃的響,一下一下印著度厄湖的水跡。

珠緋棚的東家遠遠就聽見有馬蹄朝這邊趕,看了一眼未曾在意,不多久便攔身在他這伍牛車前。

東家定睛看了看,抬抬手讓牽引牛車的仆役停下來。

“我還以為是哪尊菩薩。”

“我們過去雪翠嶺,你有何貴乾?”

幼瑛沒有料想到他們今日就打算埋屍,也沒料想到他們居然打算活埋。

她心有餘悸,仍舊鎮定的從馬背上下身,掏出袖袋裡的鳳鳥玉令牌擺到他的眼前。

她一直揣著它防身,今日還是第一回用上,青玉玲瓏、鳳鳥翱翔、日月居中,楷書陰刻“扶光郡主”,雄強奇肆。

“和我過去縣衙。”

東家聞聲,不見得緊張,挑挑眉梢,斜眼看看令牌,再抬起手拍過:“原就是你給她們包的傷。”

“我隻聽襲軍使的吩咐,扶光郡主是何人?我識不得,你莫不是從哪兒竊來的令牌?冒名可是大罪嗬。”他的個頭比幼瑛矮,卻說得張揚有氣勢,重重的一咬尾音,笑了笑。

幼瑛垂下手,看了看簡陋牛車上的草席,麵色冷清:“你說…你隻聽襲軍使的吩咐?”

東家擺擺手,抬步欲走:“一來一回數十裡地,莫要耽誤我的時間。”

過了度厄湖,四麵都是沙海,風隨處可來,捎著幾分乾燥。

幼瑛用勁推了他一把:“襲軍使為了邊地安危,與兵衛白晝早起、至昏而止,騎槍射劍一日不怠,你怎敢將誆害人命之事推諉到他的身上?”

“衛朝律令,諸圖財害命者,五年;已致人傷者,流三千裡;已取人性命者,淩遲處死。”

東家被她這麼一推,旋即冒了火氣,卻又暗含著一股羞辱感,從而使得嗓音更尖銳:“她們是賤戶,與律令等同嗎?她們的戶籍都依附在我的手中,我買下她們是讓她們待客,她們如今這副模樣,走在黃泉路上都堪比牛鬼蛇神。扶光郡主,你何時這麼心善了?”他張唇說著,並未動手。

“原來你知曉我是誰,”幼瑛也頓時將他的聲音掩蓋過去,“衛朝律令,諸奴婢有過,其主未稟官府而擅殺者,杖責二百;若故意為之,罪加一等。你生殺人命,這是殺了多少奴婢,還想用襲軍使給你掩過去,我看你也應當被淩遲處死。”

“淩遲處死?”

東家看著幼瑛模樣,反而開始笑了:“縣外賀員外殺妻害妾,他最後有事嗎?”

“同罪異罰、同罪異罰。我供養這些奴婢吃用,她們卻要故意殺我,按衛朝律法,她們是要被處以斬刑的,我不過也是按律例行事,懲罰有罪的奴婢!”

駱駝托運著客土,白楊胡楊堆放在度厄湖邊,遠看近看都是綠翠的,武思為卷著袖口褲腿,在往這邊趕過來。

風沙粗糲的刮在人身上,幼瑛極其不耐地抬手扇在東家臉上。

“她們軟弱無力,何時要故意殺你?”幼瑛繼而說道,“你懲罰這些奴婢,卻借由襲軍使之名,襲軍使是朝中官員,也是魏國公的堂侄,你造如此妖言,輕者流刑,重者絞刑,襲軍使知曉嗎?這些奴婢是要殺你這個主子,還是要殺襲軍使嗬?”

“你今日是打定主意與我過不去?”東家顯然沒有料到,巴掌拍凝了他的笑,“以往怎麼不見你這般熱心腸,若不是剜眼會讓眼睛壞死,你怕不是早就將謝臨恩送來我這兒,你裝什麼模樣?”

幼瑛再次將令牌提到他眼前,令牌的形狀便像是一座尖銳又祥和的山。

“你今日要麼將人撂在這兒,要麼同我過去縣衙說明白。”

“郡主殿下動這麼大的火氣麼?”

東家還未回話,身後便傳來聲音,幼瑛回頭看去,襲招身著深色馬褂,與他的莫高軍騎於馬背上,腰懸利刃、背負強弩。

襲招正饒有興致地盯著她,東家冷哼了一聲,鬆了一口氣。

幼瑛趕過來隻是臨時的,未曾想到他也會恰巧過來。

州縣的禁醫令是樂人得罪了高官厚祿之人才下達,美名其曰是樂人過多、藥材珍貴、官府料理。

官府除了見到赤裸裸的好處,是更吝刻於拿出一點點藥材與錢兩的。

可以搬下禁令的唯有襲錚與襲招,襲錚偏袒他,襲招便順理成章地恃勢淩人。

而方才珠緋棚的東家信誓旦旦,他真的是在替襲招做事。

想到這兒,幼瑛的心就沉了沉。

幸而,她前段時日送去杏果,原以為他不會肯輕易罷休,卻沒想安然至今。

彼人好淩於高閣,以俯瞰眾生之態自居。

幼瑛將令牌放回袖袋後,從中抽出防身用的細長刻刀,瞬間紮進東家的肩膀處,東家始料未及,生生吃了一痛,幼瑛又將刻刀迅速抽出,扇了他一巴掌。

襲招定是會護下他,那她便什麼都做不了。

起碼這樣可以出出氣。

也隻是微不足道的出氣而已。

“你來得方好,我這些天正是病了,才會想得多一些。”

幼瑛啟聲,飛眼看向東家,心中卻在翻檢襲招的結局。

襲招未留名於青史,或許對他而言不是什麼戳人肺管之事,她卻要迎合他說話。

“這人借著你的名義要把這些死透的、未死透的奴婢一起拖去雪翠嶺埋了。以往太子在宮中狎弄婢女,聖人便氣得笞打他。他這不是妖言妖行、成心讓你回不去長安嗎?簡直該狠狠教訓。”

東家手捂著臂膀,疼得齜牙咧嘴,鮮血汨汨直流,卻仍是不還手,似乎深知她是郡主,還手隻會讓自己落人口舌。

“襲軍使,我今日過去屋裡,便看見有人給這些奴婢包好了傷,”他咬緊牙關,狠狠說道,“扶光郡主這是明知故犯,不將禁醫令放在眼裡,也不將國公大人、不將軍使大人放在眼裡頭!往後縣裡的人都會效仿,到時候如何治下?”

幼瑛簡直就想將刻刀刺進他的喉管裡,這麼想著,她也攥住他如實做了,但尖尖的刃隻抵著他的喉嚨,並未再上前一寸。

東家的聲音更加利銳,眼睛也眯起半分:“天家之女殺人,在律法中是何罪嗬?”

幼瑛鬆手,手上都是血的潮膩:“我為律法行事,為襲軍使的名聲著想,容得你多言嗎?”

“——郡主殿下的病況這是好多了。”

襲招的視線高踞,俯看兩人在眼下動氣:“何人能將這些話傳到聖人耳裡,我想來想去,便唯有郡主你。”

“趕緊去將人埋了。”他隨之命道。

幼瑛看看牛車上草席的微弱動靜,她在明麵上壓根就救不了她們。

她便是為了避諱襲招,才假意裝病,他們要埋,如何能救?

幼瑛看向不遠處的武思為,他在看見襲招過來時,便及時止住了步子。

他不像襲招這般卑鄙凶惡,但也沒有多考慮過莫高百姓。

他拿到織錦緞子後,便悉數換成了樹苗樹種,行動迅捷,搶在了襲招過去之前,看著像是有意為之,但也或許隻是為了大計在前的一兩分可靠,他也不願多得罪襲招。

宦海沉浮,血性總會被磨蝕幾淨,他選擇明哲保身,不去承擔繁重的任務,便不會被任務絆得摔跤。

東家聞言,招呼著青年再拉起牛車,牛車踏踏行進,黃牛哞哞的叫了幾聲。

用來編織草席的茅草乾燥無光,有些還被鼠蟻啃食,漏出她們的衣角,她們始終無聲,幼瑛的心中冒得卻不是火氣。

“——襲軍使,且慢。”

又有一行人過來。

幼瑛聽聲熟悉,抬眼看去,岐林帶著一隊部曲,駛過她的麵前,至襲招的馬前停下。

“襲軍使,借一步說話。”

襲招高坐烏駿,對岐林的到來出乎意料,卻不打算這麼聽之任之。

幼瑛便看見岐林下馬過去,從懷裡掏出一塊狀似於令牌的白玉,模樣精巧更多,抬手之間輕描淡寫地擺到襲招麵前,態度卻是謙卑。

“山靜郎君中意這群瞽姬,要買下,還請借一步說話。”

日頭西沉,在解玉雪山鍍出一片綿延的金光,斜灑在度厄湖上。

沙海在靜默流淌,戈壁的人煙向晚。

幼瑛隻看見襲招在見到白玉令牌後,真的與岐林去了一旁談話。但也沒有談論多久,便抽了抽馬,帶隊離開。

“軍使大人,這些樂戶如何處理?”東家在身後喊道,“真要賣給睢園嗎?”

襲招已經騎出了幾丈遠,聞聲沒有回應,直到要過度厄湖,才勒馬回身。

他回身的瞬間,便順勢抽出弩機,從胡祿箭囊中抽出長箭,壓動鉤牙,箭羽直出,刺破空氣。

方頭箭矢旋即飛過幼瑛的臉頰,直衝進東家的胸膛。

東家瞪圓了那雙眼睛,還未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何事,便是一陣劇痛,讓他的胡須直直抽搐,倒下身子如救命稻草一般攥緊了幼瑛的腳。

襲招方才騎馬遠去。

血直接沉在沙子裡,武思為低著身子恭送,神情也活脫脫的像是奴仆。

幼瑛不知岐林拿著的是何人的令牌,但讓襲招不得不聽從的,會是誰的?

是那位郎君的嗎?

但那位郎君如今並無多少權勢。

“郡主,救…救我…”東家的嘴角淌出血跡,斷斷續續地說。

幼瑛看著他,他麵露痛苦,眼裡是對死亡的恐懼,黑黢黢的,瞳孔放得很大。

天底下有君明臣良之理,襲招想殺便殺,背後的推手或許不單單隻是襲錚。

幼瑛踹開他的手,看向走過來的武思為。

“襲軍使將他就地正法了,給他一個了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