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徘徊(十)(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331 字 4個月前

朝陽被厚厚的雲霧遮掩,使得珈南古道陰沉沉的,駱駝搖著鈴鐺、拉著樹種穿過薄霧。

大娘坐在窟口吃完野菜團子,又用竹筒喝了好幾口水,便拍拍身起來,戴上推車上放著的草帽。

推車不大也不小,兩個輪子推在砂石地上咣咣作響,也震動了裡邊兒放著的農具。

大娘推著車,走到蕭女像時,便停下步子,看看石碑上又多了幾行字。

應是又有了新的供養人來捐贈錢帛。

大娘用衣袖擦乾淨碑麵,接連幾輛駱駝車運著樹種路過後,僧侶也持著鐵鏟鐵鍬,拖著木桶過來,在沙梁子周遭挖水溝。

還是熟悉的沉悶聲與沙子滾動的嘩嘩聲。

大娘仰頭看看蕭女像,今日的天很白很白,蕭女像前的竹架子上站的是謝臨恩,而不是幼瑛。

謝臨恩身著雪青袍衫,正用刮刀一下一下將調好的泥料塗抹進蕭女像與山崖崖體的脫裂處。

泥料用黏土砂土為主,又翻揀出了碎末,再滲入水與棉花、稻草。

大娘不明白這些,但知曉這樣對蕭女像有用,原先做麵條用的麵起子敷在蕭女像的身上,也能神奇地消除斑痕。

大娘又左右看了看,朝謝臨恩揚聲:“謝郎君,阿還娘子去了何處?”

“這些天總在白天瞧不見她,我做了杏皮水給她,她總是到太陽歇下去了才過來。”她笑著說。

謝臨恩聽見聲響,稍微停下手中動作,在竹手架上看向大娘。

“女郎在雪翠嶺。”他說道,朝大娘微微點了點頭,隨後又看回蕭女像,用水瓢往水桶裡舀了些水,潤濕縫隙裡的泥料,再用刮刀平整。

“沒承想你與阿還娘子都會修像,這倒是挺好的,一分錢請了兩個人,值當,”大娘說道,“郎君,你這整日都給阿還娘子煎藥,那藥方我知曉,是用來安神的,噯——不用每天喝,阿還娘子就是想和你待在一起,我是過來人,看得明白,你今日怎麼不煮了?”

謝臨恩麵色不變,隻是聽大娘這麼說,便抿唇笑了笑:“女郎不用整日都喝。”

大娘看他這麼平淡,也來了些興致:“嗐,郎君,你是不是早就知曉,看我這張嘴,”她笑出聲,扶起推車又看看他,喊道,“那仔細些你的手,莫讓阿還娘子擔心了,我就先過去田裡了。”

推車的木輪轆轆轆地行遠,謝臨恩才複停下動作。

手上的杉木皮在今晨時拆開,他反複伸展著手,來緩解指關節的酸痛。

蕭女像的眼睛俯視他,他稍稍抬起眼,便能碰上她的目光。

他從未覺得這雙慈悲的眼睛會像李廬月。

“噯——”

身著百衲衣的僧侶去窟裡喝水時,腳下一個沒勁兒,便從階梯上滾下來。

血尤為刺眼地淌在沙土上,數十位僧侶丟下鏟鍬奔著他過去。

謝臨恩微微抽了抽眉,又很快低下身去用手往木桶裡捧上一遝泥料,黏膩的輕拍在裂隙上,用刮刀刮平。

日頭漏光,駱駝的駝背上客土堆疊,一看便是從雪翠嶺過來,又要往雪翠嶺去。

幼瑛這半月以來一直在勘查雪翠嶺的地形,她登到雪翠嶺最高處,才幾乎放眼儘看堅硬的戈壁、漫漫的黃沙,很遠才有一片綠洲與人煙,隨後便又是疾勁的風沙。

她先前與老師在絲綢之路考察中也來過這兒,但古今地貌與資源都存在有差異,在四千年前三苗人流落此地時,這裡至少由雪山發育出多條水流,河網稠密且水量充足。

瞽姬眼裡的腐肉還會再長,就像是郡縣裡的禁醫令,始終是頑強的瘡疾。不止是對於樂戶而言,對於無辜的醫者也是頭上懸著一把刀,譬如抱廈與她的師父師姐。

衛朝律令中,對於孤寡的婦孺也應當授田耕種,而莫高的農田實在是少,尋常家的八畝也有一半是由各種緣由歸在縣衙代耕。

這些農田真的隻是歸在縣衙裡麼?

官吏結黨、君侯爭勢,這裡又臨近著西域,日後必定會有災殃。許多事端都告訴幼瑛,這裡不僅僅隻有襲錚一股勢力盤踞,那支羽箭指不定有朝一日會刺在她的身上,她不清楚其中利害,也想手中有自保之物。

不能隻端賴著長公主,也不能在邊地成微末。

“——郡主殿下,你怎麼在這種地方做這種活?”武思為聽縣尉說,總總在雪翠嶺看見幼瑛,便抱著心思趕來。

幼瑛正拽著木柄上的繩子,將探鏟從地層裡拉出來,類似於馬蹄鐵的鐵具裡被填滿許多不同顏色、質地的土。

“你過來的剛巧,”幼瑛蹲身在那兒,用炭筆在桑皮紙上記錄,“馮娘要授田,你為何不授?”

武思為示意農戶過去運土,自己在山腳與幼瑛談話,聞言麵露為難:“郡主殿下,你也知曉,州縣裡人多地少,許多地主豪強也占據著,農戶擔不起稅,便將良田變賣。要是授田,下官也得和郡裡的郎君商榷,看看能否騰出幾畝地過去。”

“倒是郡主殿下今日一早就運來許多樹苗,下官方才去看了菩提廟的賬簿,攏共三十兩錢,這用駱駝運過來的樹種、肥料遠遠不止三十兩,說到底,郡主還是對下官不誠。下官一分白銀都沒有見著,全是樹種了。”他又道。

幼瑛起身,武思為在她的麵前,倒是一貫能計較。

她將剩下的十五匹織錦緞子也全都換了,拜托岐林帶路送去。

立即換成樹種也就少了些他們貪墨的風險,這主意還是武思為想出來的。

先斬後奏、變虛為實。

“我聽聞武大人是率先砸了魁星閣裡的將軍像,才進了縣衙當差。”幼瑛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說道。

武思為的麵色變了變,斂去一些笑意,挺直了身板:“若不是他冒進,又怎會讓我朝無數精兵良將埋屍異域?這般人不配為將,也不值百姓為他塑身入廟。”

幼瑛將他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裡,一時琢磨不清:“你原先也是行伍出身,聽說從十多歲便投身疆場,打過無數勝仗,你怎就甘願一直在莫高縣衙裡待著?你的體魄強健、康健無恙,為何不繼續投軍。”

武思為一路過來,每隔十丈便有一探孔,再往後走,探孔的位子就越隔得疏遠,他聞聲睨了睨探鏟中的土樣,臉上還是為難之色:“郡主殿下,你問這些做甚?投軍出生入死,哪抵縣衙清淨?”

“倒是郡主殿下,你在雪翠嶺是做何?是要探地下的水嗎?”他說出了來此的緣由。

幼瑛看著他搪塞過去,點出目的,也笑了笑,手心還有鑽探留下的紅印跡。

“若是武大人知曉,那我便明說了,”幼瑛道,“這邊地勢低,雪山水和雨水都會滲到地脈裡,我在鐵匠鋪子裡打了這些鏟子,用它係上繩就能探到地下十多丈。”

這邊沒有勘探工具,隻能實地步行,幼瑛一邊探,一邊記土樣與深度:“鏟子裡的土越到底,便越潮濕色深,雜質也少。如若人手多一些,很快就能探清雪翠嶺周邊。”

“這不論是對於你,還是對於民生,都是極好的事。你不用再借著砸像來入清閒的縣衙,也不用再負罵名戰戰兢兢,馮娘授田也是易事。”

幼瑛話落,武思為倒佯裝著身形不穩,一腳踩進鏟子裡,碾壞了土樣。

天在雪翠嶺的樹木遮蔽裡,顯得更陰沉。

“郡主殿下,雪翠嶺有千裡地,要多少人力,又要多少錢帛?”他幾乎是明說,“縱使有,那襲軍使呢?”

土樣沒有了還可以再探,幼瑛也想過襲招。

哪樣都是錢,也哪樣都是貪。

他在擔心氣力白費。

他一早過來便問她是否要探地下的水,許是和縣裡的許多人一樣,知曉雪翠嶺有水。

朝中不能以剛直之節,整肅百僚。

“郡主殿下,處事要多慮,慮險、慮收、慮轉,”武思為見幼瑛不答話,便後退一步說道,將鞋底在乾淨的草葉上碾了碾,擦乾淨土,“下官是見郡主殿下真心為那些瞽姬著想,才言儘於此。莫高乾旱少雨,本就不宜稼穡。襲軍使是好相處之人,何必多勞多力?”

日頭下山,天上一片紫,地上一片紅。沙梁子的石窟方方正正的,搖曳光影。

“今日風裡有濕氣,看來是要下雨了,”大娘坐在窟口捶捏腿腳,隨後遙遙看見幼瑛,“阿還娘子,你回來了——”

幼瑛從馬身上下來,馬褡鼓鼓囊囊的披在馬背上,她笑著點點頭,走去大娘身邊也低身給她捏捏肩:“這樣會好些嗎?”

大娘笑得更愉悅,拍拍幼瑛的手背:“你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晚,長楸娘子給你留了飯菜,小雀歌都在窟裡睡著了。”

幼瑛想到武思為臨走前,看似無意的打翻了駱駝背上的沃土,沃土都撒在了她的桑皮紙上,她又重新鑽探取樣。

“路上耽誤了一些時間,我還摘了些棗子,”幼瑛揚唇,揉了揉手腕,掩下心緒,去從馬褡裡拿出一包棗子,放到大娘的膝上,“雪翠嶺的甘甜很多。”

大娘從中拿出兩個,用衣袖擦了擦,遞給幼瑛一隻,便爽利地咬了幾口:“確實甜得很,晚上的風真暢快。”

幼瑛笑了笑,隨後想到:“大娘,謝臨恩呢?”

蕭女像前,謝臨恩還在修繕石像,山體間的裂隙被來來回回刮得極平整,還用抹子一步步壓實著。

遠遠一看,蕭女像似乎更完整了,不再搖搖欲墜,更顯得寧靜坦然。

竹手架上放了燭火,幼瑛拿著皮囊壺過去時,謝臨恩站在第三層架子上,身上的雪青衣服星星點點的被泥料弄臟,尤其是那雙手、那兩隻袖口,黑了一大片。

幼瑛不知他為何會蜷在這兒。

他的遺囑是在山西一處宦官墓中出土,那位宦官還在簡上記載,他臨終之際飽受折磨,口不能言、步不能行。

他便打破瓷碗,用瓦尖入肉來強撐枯槁,膿血汩汩直流,數日間盈滿數碗。他那樣的狀況睡倒之後必會血湧難抑,便挺身僵坐數日才死,右腿已經腐壞至髓。

幼瑛在竹手架下出神地看著他。說到底,她穿越過來是不幸中的幸運。

我是你的刹那光華,也是你的悠悠千載。

火旗搖動,將他的雪青袍衫映照得稍淡,他低下眉目去拿換下的刮刀,正好望上幼瑛的目光。

燭影在他的眼皮上跳動,讓他看上去活泛了一些,至少不是以往那般平淡的死氣沉沉。他很快便移開眼,拿起刮刀,用指腹拂去刃上乾涸的泥屑。

泥屑硬邦邦的。

“奴婢看郡主在晚上修像,時常看不清,便擅作主張。倘若郡主不允,奴婢往後就不碰了。”他又望向幼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