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徘徊(六)(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5037 字 4個月前

黃土房子裡,幾乎什麼物什也沒有,但仍舊顯得促狹非常。

幼瑛看不見裡邊兒蜷坐著多少人,女女男男、男男女女,因為木門被用力地推開,黃土沙子就窸窸窣的從房頂落下來一層。

惡臭味就是來自於那群人。

門板咣當一聲撞在牆上,她們如驚弓之鳥,除了在那兒粟粟自危,將身子往裡縮得更緊之後就再也做不出多餘的動作。

她們大多二十歲不到,卻無一例外,眼睛都被剜了,有的是黑魆魆睜著,怔怔在那兒,不知是死是活;有的是緊緊黏貼在一起,從她們眼角眼尾流落出來的不是血跡。

她們眼四周是灰黑色的,生長出大塊大塊的死肉,或深或淺,淌出大量的黃綠色膿液。

莫高的天氣乾燥、日光毒,經過這樣的曬來曬去,就像是巷子中掛著的衣物,一日一日的被炙烤,已經發乾發白發出臭味了。

蠅蟲亂飛,在這座湫隘中,也在她們的身體上。

阿難壓著青年的身子死貼在牆壁上,她們的傷痕給他多添了一份仁慈,從青年的手中奪回錢袋子後便一把將他甩開,不再多言的踏步出去。

“真倒楣,追到了這裡來。”

阿難皺了皺鼻子,身子撞到了幼瑛,幼瑛被撞得仿佛腳下軟綿綿的,扶上旁邊有木刺有裂紋的門框。

瞽姬。

幼瑛的腦子中冒出這個詞。

因為雙眼看不見,感官便被放大,彆有一番趣味。

她們的眼珠子被連根剜走,但還是留下來殘肉,隻能愈發不被製止的潰爛膿腫,無可奈何的敗壞相貌。

“求你不要將我送去官府…”

青年是這裡唯一睜著眼睛的人,他被甩在陰暗潮濕的地上,淚流滿麵。

“我隻是想讓她們最後的日子好受一些,我阿姐也是樂人,”青年說,“我怕在這裡見到她,求你不要將我送去官府,我偷你的錢,願意用我日後的命來相抵。”

茅草乾癟癟的,被稀稀疏疏鋪在地上,在牆角躺著幾人,她們的臉色是灰白的,雙手雙腳上都敷著草藥。

草藥乾巴得發綠,她們乾巴得發白,彆有一番淒況。

幼瑛的十三兩銀子被意料之外的用到她們身上,反而覺得慶幸,慶幸之後就覺得很空,因為自己似乎除了十三兩銀子,也救不了她們。

她們有很多人。

毀了一個瞽姬,還能再造千千萬萬個。

且這在衛朝的賤籍中,也是特殊的需求,特殊的有些暢行。

暢行於天子腳下,也暢行於邊疆僻壤。

臭味熏天,所幸她們不喊救。

幼瑛收斂視線,從袖袋裡掏出所有的錢兩,低身放在門框邊上,聲音也不由變得澀滯起來。

“蠅蟲很多,還是去買一些艾草給她們吧。”

節衙六街往這邊過來,驛站的掌櫃也隨在他們身旁,顯然是在四處張望竊賊。

越往這條巷子走,他們便越緊緊捂上口鼻,節衙的麵上露出嫌惡,佩刀咣當當地響,恨不能走得再快一些。

幼瑛還未走出門,便撞見她們的身影。

掌櫃似乎朝這邊看過來。

“噯——那個乞索兒搶了你的錢袋,你看見他往哪兒去了嗎?”她出聲向阿難喊道。

幼瑛陡然向後退一步,關上木門後便用手抵著。

她不單單是因為這個青年,他本就偷了錢,還傷了人。

隔著幾條巷子的樂坊中似乎在唱戲,遠遠聽著,戲腔和哭聲很像,都在咿咿呀呀、嗚嗚咽咽。

“沒看見!”

阿難不客氣地回。

佩刀嘡嘡嘡的,似乎沒有走到門前便折身返回。

屋裡頓時很寂然,門上的木刺不知何時刺進幼瑛的手心裡。

青年低聲道:“多謝。”

幼瑛因為這一步徘徊,心裡有些慚愧。

即使今日回去,也會心心念念、揮之不去。

天上的顏色變成深紫色,月亮的影子更深。

屋子裡唯一的桌幾上就放著許多袋藥,旁邊的爐子、水壺似乎還像是偷來的,缺邊缺角缺蓋。

幼瑛看向地上的青年:“這些藥是你買的嗎?”

魏淨慈點點頭,淚水被擦乾後,灰痕亂七八糟的,一點兒也沒有了方才呼之欲出的狠勁。

幼瑛抬步過去翻看藥袋,十三兩遠遠不止買這些,他買得少,且多是消炎止血的,沒有清創便直接敷草藥,情形不見好轉反而更糟。

“她們呢?”幼瑛看看一直躺在牆邊的幾人。

“她們已經死了,還沒有人來埋。”

幼瑛動作不停,隨後應了一聲:“在我回來之前,不論你去何處,都要打來幾盆水燒好。”

莫高縣中有許多寺廟,除了佛廟以外,還有景教、襖教、摩尼教,廟外在此時還熬煮施粥。

幼瑛經過高大的魁星閣,過去藥肆,藥肆裡點著燈,剛巧沒有病人,便顯得很空大,藥童在舂搗,抱廈在書案後用木質偶人行針刺穴。

“抱廈,我要買一副刀具。”

“月牙刀、柳葉刀、刮匙,還有鉗子、鑷子、繃帶、針線。”

幼瑛閒來時翻記過在榆靈無意買來的醫書,裡麵記載了去除腐肉,醫治膿腫的法子,其實縱使母親教習過,幼瑛也沒有把握,但她站在案前看看坐在案後的抱廈,州縣有樂戶禁醫令。

她早在榆靈縣時就深切體會。

“還有六錢的乳香,十二錢的紫草,十八錢的黃連、黃柏,三十錢的金銀花、連翹,五束艾草,”幼瑛還是往多裡說了一些,“蠟燭也能再賣給我兩隻嗎?”

抱廈有一瞬間詫異,但還是一麵聽幼瑛說,一麵提筆蘸墨在麻紙上記著,等她說完了才問:“這麼多劑量,病人很多麼,受了什麼傷?”

幼瑛知曉有些藥材貴,且買得多,即使是掏空阿難的錢袋子,她也付不起。於是她也用筆寫了一張欠條:“這可以去睢園給一位叫謝臨恩的樂人,他會暫且代付,明後幾日,我也會給藥肆送來。”

“阿還郡主,”抱廈想了想,起身去藥櫃拿藥,“我看你今日與往日不同,現在店中無事,我家師父也回來了,我可同你一齊去看看。”

“她們是樂戶。”幼瑛如是說道。

抱廈會意,又看了看記著藥名的紙張:“這些用來清熱解毒、消腫散結,那你為何還要用刀具呢?”

“刮開膿液、切除腐肉常用,我怕你一人應付不來,”抱廈道,將稱量好的一劑藥放進藥箱裡,“樂戶患病了也是病人,我同你一起去吧。”

抱廈的話似乎沒有出乎幼瑛意料,因為她極熱心,她才會在雪翠嶺遇見她時,為她引路去找靈芝與杉樹。

“我同我阿娘學過醫,慢慢來也是可以的。你同你師父在藥肆行醫,禁醫令無眼,莫要因此不太平。”幼瑛道。

抱廈用方寸匕稱量著藥材,還輕柔著壓實了些,多量取了打包。

“這些藥多,我擔心你一人拿不動,我送你過去。”抱廈道。

幼瑛不知這是不是她的委婉說法,還未回話,便見藥肆後門的藍布簾子被一下子掀開:“你哪兒也不許去!”

是那日墜樓的晚上,過來給她診治的鶴發大夫,今日一見,他在朝她微微躬身後,麵上便多了一些嚴冷。

“你若是那些散醫便罷了,樂戶碰不得,禁醫令沾不得。”他過去抱廈身邊,低聲說。

幼瑛見大夫的麵上有些避諱她,便背過身去,到門外站著,儘量不聽她們講話。

天在慢慢暗下來,月亮輪廓越來越清晰,藥童在煮藥。

“師父,那張禁醫令本就不合理,長安沒有,洛陽沒有,偏偏這裡有。我們在邊地行醫,不就是為了她們能少點苦頭吃?何況這位郡主就是那日在雪翠嶺護住我的人,我不說,你不說,沒有人會知曉我救得是樂人。”抱廈道。

“你師姐便是像你這麼想,學醫不易,又正值妙齡,偏偏要去救那些樂人。你以為莫高縣裡真的就你我這幾雙眼睛嗎?”大夫的聲量大了些,“你師姐落了何下場,你沒有瞧見嗎?全家都被絞殺在城門外。”

“師父,如若她就在你的眼前,你當真不會救嗎?”抱廈問,“救人是天性,何況是醫者。這些年死了多少無辜樂人,明明一劑小小的藥方便能得治,偏偏不能治。若我真要赴師姐的路,到時絕不會牽連師父,赴也赴得值當了!”

“你當真要去?”大夫拍桌厲問。

抱廈裝盛好藥材,又利索的拿上刀具蠟燭,闔上藥箱:“凡大醫治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也不得瞻前顧後、自處吉凶、護惜身命。師姐是蒼生大醫。”(1)

“師父,如若沒有你,我也不能成材,你是心存大道者,我剛好無母無父。看這些藥的劑量,我便能知曉她們身患重症,明明可以醫治,就不能再平白無故的喪命了。”

“你若去了,就彆再回來我這藥肆,地方小,供不起你!”

藥爐裡的藥味濃馥地蒸騰滿室,幼瑛聞見後,便仿佛聞到那處黃土屋裡的腐臭,腐臭味不止讓她想到她們的眼睛,也想到她們生膿生瘡的身子,味道直衝口鼻,便後知後覺地嘔吐出來。

墓葬在發掘的時候,氣味也極其難聞,尤其是在開棺之時,棺液裡的味道熏在人身上三天三夜也洗不乾淨。

但從未這麼難聞。

兩三百年後,當莫高這座小城被滾滾黃沙掩埋時,有多少人會被活生生地吞噬。

“武思為今日不知怎麼了,一早就買來一批樹種和滋養肥料,還雇我們這些人去學怎麼栽種、要在何處栽種,月錢值兩石小麥。”

“今日在度厄湖那邊,有許多人瞅見武思為與莫高軍的軍使說了好半天話,頭一回見他這麼不避讓,當初就是他帶人砸了魁星閣裡的將軍像。”

“今年有大計,哪個官員不想爭著升遷?何況是這最邊的邊地,武思為也要在彆處的官人前矮一大截。”

過路人唧唧噥噥地談,幼瑛用掃帚清理完黃土地上的嘔吐物,胃裡還有些不適,使得胸口心口都變得狹悶。

“快快過去吧。”

抱廈對幼瑛說道,清瘦的身上背著藥箱、抱著艾草,從藥肆裡大步流星地走出來。

幼瑛拿過她的藥箱和艾草,向後看看吃油餅的阿難,喊了一聲,阿難不情願地邁步過來。

“你先送過去,讓那人點上艾草,”幼瑛交代道,然後對抱廈說,“他力氣大,也跑得快。”

這些日子要入夏,晚風裡也捎上些熱氣,不再那麼寒涼。

臨近著下鑰,沿街有許多店肆開始歇業,堂倌在店外一一捧著那長長的木板搭上門。

“讓你見笑了,師父其實很心善,這些年一直在義診。”抱廈道。

幼瑛點點頭,隻是想著抱廈與大夫的談話,有些後悔實在不應當告訴她,她與大夫都是互為對方好,大夫此時應是傷心她與那位師姐,傷心自己也將會護不住她。

佛廟的暮鼓還是照常敲響,幾乎是響徹莫高的每個角落,風刮過布告欄上的黑字紅印,那張為首的禁醫令還像是簇新的:

樂戶若有病痛,自有官府安排,無需醫者插手;

醫者,當為百姓解憂,無論公私,不允為樂戶醫病;

——以免累及自身、自取其辱。

前邊兒有一隊長長的商旅才入縣,正在騎馬拖車的過來,那長旗上掛著的鈴鐺噔噔響。

“阿還郡主,是在哪個坊,過會兒要往哪裡走?我看那位郎君已經跑得都沒有影子了。”

“抱廈,我還要回睢園一趟,我會快去快回。那些樂人便在右手邊這個坊,你進去在第一個巷口右拐,一直走到頭便是。”

鈴鐺擦肩而過,商旅行在街道正中,幼瑛跑回黃土屋子裡,艾草被點燃了兩束,清香味與腐臭糅雜在一起。

若是抱廈進坊後往右走,便是另一個坊門,與藥肆離得近,來得及趕回去。

“我燒好水了。”魏淨慈拘謹在一邊,生怕她走了。

幼瑛擦擦頭上的汗,將一大包芭蕉葉放到案上,打開藥箱,拿出蠟燭用火折子點好,屋裡才有了亮光。

“我買了些乾糧回來,你先把手洗乾淨,將糌粑分給她們吃了,再給我倒盆水來,將金銀花放去壺裡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