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亮升得慢,但到底還是升上來了,照得天很亮。
幼瑛方才在堂中反攥住了襲招的手,又像是呼吸不過來,另一手撐扶間,打翻了客人桌案上的茶盞果盤。
後就暈倒在地。
“郡主這是怎麼了?”
“我見她又買藥材,又煎藥的,是早就生病了嗎?”
樂人扶著幼瑛回屋,齊得宜隨在其後。
幼瑛還是裝模作樣,隻想著襲招那會兒後退的步子,還有將她甩開的手。
他來此就是為了李廬月,不知他此時有沒有離開。
她實在不想與他再結梁子。
她記得長楸有苦難言、記得官奴婢命喪高閣、也記得身邊大娘的種種,但她實在是計較不來,才會出此下策。
襲招日後也未必會放過她與謝臨恩。
她手中的底牌唯有長公主。
史官評長公主性情剛烈,她不論是和親,還是日後政變,都成了衛朝的一道鐵脊。這樣的女子不應被骨肉至親束縛,幼瑛給她寄去杏果,更多的是想告訴她她還活著的訊息。
她不知長安局勢,但需要長安有人念著她。
沒曾想真的被他們拆封詳驗了,那還能安然送去嗎?
從襲招的話裡得知,他們是隻發現了這一份包袱嗎?
若是這樣,幼瑛倒還鬆了一口氣。
邊地至長安音信少,驛置真的是道潛藏的關隘。
章武帝深沉有城府,且中年因為體弱促喘,時常多疑猜忌,加之病咳不愈變本加厲,於宮中建丹藥房來秘煉紅丸,他真的信得過襲諍而不察嗎?
襲諍晚年被清算,逃脫不了此事吧。
幼瑛想到此,已經被安頓在了床榻上。
“咳咳…”
她佯裝著醒來,便見齊得宜移步,彎身在榻前。
“郡主,奴婢已經差遣人去請大夫,你是郎君的座上賓,萬不會在睢園中有事,且安心。”她安撫道。
齊得宜個高有七尺多,鵝蛋臉上瘦不露骨,一雙狐狸眼在火旗下溫和流轉,含著幾分擔憂。
幼瑛又咳了幾聲,聽說大夫將來,也坦然的作出虛弱模樣:“謝臨恩在何處?”
齊得宜倒來一盞茶:“他今日手好,還在樓內侍客,郡主若要見他,奴婢這便吩咐他過來。”
“襲招襲軍使走了嗎?”幼瑛支起身子,端過齊得宜手中的茶,兩三口喝完後慢慢問。
齊得宜又接過她的茶盞,倒了七分滿後放在炕桌上:“回郡主,軍使見你身體不適,便先行離開,倒是吩咐奴婢要照料好你。”
幼瑛隨之抿唇笑了笑,看看窗牖外白濛濛的月亮,又凝住了笑,哀歎一聲:“我前段日子在雪翠嶺無意滑坡,就總覺著頭暈目眩。管事,實不相瞞,你就說我現在枕靠在床榻上,我也覺著眼前被一塊碎布蒙著了。”
齊得宜端看著她,在月光下,她那雙細長的眸子尤為清澈,像是一灘汪汪的水,幼瑛倒映在其中。
幼瑛更哀婉了:“我好歹也和謝臨恩成婚多年,他對我也算是儘心儘力,就讓他先服侍我一段時日吧。”
“身在邊地,他亦不在,”幼瑛在他的字調上咬重一些,彆有所指,“我還能倚靠誰呢?”
齊得宜聞聲便笑了笑,那雙眼睛更加瀲灩,下顎的美人溝也隨之顯著:“謝臨恩為奴為婢,伺候郡主是應當的,奴婢這些日子便先免了他呈藝待客的差事,郡主定是能長命百歲的。”
幼瑛看著她怔了怔,她原以為管事會和薩珊洛一般,讓謝臨恩休假會費上許多口舌,然而她卻這麼平易近人,應得暢快輕鬆。
也笑得這般好看。
“郡主還有什麼顧慮嗎?”齊得宜微微笑著問道。
幼瑛趕忙回神搖頭,不忘咳嗽幾聲:“管事熱心腸,多謝體諒。”
“咚咚咚——”
叩門聲起,屋外啟聲:“齊管事,大夫請來了。”
齊得宜為幼瑛掩了掩被衾,抬步過去,幼瑛麵色不變,背靠在布枕上揉捏太陽穴,待會兒想一個病症較輕或是奇怪罕病的說辭糊弄過去便行了。
也沒有人真的會質疑她在裝病。
朱漆門軸旋轉,齊得宜開門,門外響起青澀又沉穩的聲音:“近日師父去縣郊巡診,未返醫館,所以由我代師父前來,我自小便隨師父學習,在館中也診治了許多疾患,還請娘子寬心。”
“用人不疑,我自是信得過女郎,請。”齊得宜道。
幼瑛向外張望,覺著這聲音有些耳熟,待那人俯身行禮進來後,原來是那日雪翠嶺上遇見的女醫。
這回她沒有背著采藥的竹簍,倒是一襲青衫,青衫上縫補了許多隻口袋,一眼過去裝有針灸針、拔罐器、筆墨紙硯等等。
幼瑛看她走來時行動方便,應是沒有大礙了,於是頓覺頭更疼了,咳得也更用力了些。
“你是想讓我往輕了說,還是往重了說?”女醫把脈會意。
幼瑛笑笑過去。
“上回走得急,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姓,我叫阿還,你呢?”她說道。
“抱廈。”
待抱廈走了,月亮要西落了,廂房內的油燈燒得漸暗,謝臨恩才過來。
門扇輕開,幼瑛跑動了一天,躺在床上正欲睡著,朦朧間聽見動靜,睜開眼看去,便有一隻清涼的手搭覆在自己的額頭。
這也是她們兩人在那晚放紙鳶後,第一次獨處。
幼瑛不知他的心裡還有沒有對她的冠冕堂皇置氣,於是躺在那兒不動,隻是看著他。
“我好多了。”
謝臨恩似乎也沒有料到她會忽然醒來,下一瞬便要收手:“奴婢遵著大夫吩咐煎了湯藥,郡主是何處不適?”
幼瑛及時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經清洗乾淨,不見有紅晃晃的血,就連他那身衣衫也都是清白齊整的,隻是幼瑛握著他的手細看,他的指腹上皮肉外翻、青紫更深,無不昭示著方才的無聲酷刑。
“幸好還剩了一些杉木皮,我去拿來。”幼瑛起身說道。
謝臨恩的目光隨著她,不多阻攔,幼瑛從馬褡裡找出上回多餘出來的兩片樹皮,莫高的氣溫乾燥,樹皮沒有受潮,也沒有發黴生蟲,幸而還能用。
“郡主方才在堂內暈倒,奴婢以為是照料不周,現下看郡主的身體大有好轉,奴婢也安心了。”謝臨恩說道。
幼瑛覺著他話裡彆有意味,且自己正巧真是裝的,難道是被他看出來了不成?
應是不會的。
思及此,幼瑛端過他手中的藥碗,放去一旁,然後拉著他的衣袖過去軟榻坐下:“我的確是生病了,頭痛得很。”
她說道:“佛陀又入了我的夢,責備我亂編亂造,讓你的手又受傷。”
“襲招是因我而來,其實你可以如實供出我,便不至於遭這種罪了。”幼瑛低頭剪著杉木皮,語氣平順,麵色也很平順,與他麵對麵坐在榻上。
屋內又暗下去一寸,反倒是月亮很清白。
“奴婢的手很重要嗎?”他問道。
“重要。”幼瑛不多言的回,答得很認真。
“奴婢已經為郡主存了許多錢,郡主往後如何都能生存下去,不論是回去內地,還是去往西域,”謝臨恩語氣微頓,看著幼瑛說,“不論如何,都好。”
幼瑛剪杉木皮的動作稍緩,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何意。
“我日後無論是去何處,你的手都重於千鈞、貴於萬倍,”幼瑛抬麵說道,“方才大夫開了藥方,明明白白寫著我身體有恙,所以我同齊管事說了,你這段時日先照料我,不用再被差使去獻藝。”
“且你明明可以選一些輕鬆的舞,我中意的不是你的錢兩,也不是你能賺錢,莫要再為難自己。”幼瑛想到他跳得綠腰與反彈琵琶,便忍不住說道。
綠腰的舞步輕盈多變,到了快舞部分便更是繁姿無窮,對腰部的柔韌性要求極高,遑論彈奏著琵琶。
幼瑛在那會兒同情他,不止是同情他身上有傷。
綠腰本是高雅樂,他卻媚態儘現、討好儘現。
她想到的是他那份不欺下,也不辱君負國的命終遺囑。
謝臨恩的麵色無瀾,仍是端看幼瑛,她裁剪下來的杉木皮平整,一塊塊放在案上。
“郡主近來有耐心很多,奴婢得為雀歌多籌謀,也得多思慮那曲歌謠。隻要奴婢多儘一份力,他們便能多歡愉一份、多信服一份,這樣不論是對於奴婢還是對於郡主,都很好。”
“湯將涼了,奴婢先伺候郡主用藥吧。”他說道。
有幾隻油燈撐到最後滅儘,謝臨恩說完後,便起身走過銀紅屏風,過去床榻捧藥。
幼瑛抬眼看向他,他的腳上穿鞋,燙傷本就熬人得很,他走路姿態卻仍舊平穩如初,看不出異樣。
他確實如史書記載一致,有隱忍之能。
不論是忍耐人、忍耐事,還是忍耐疼痛。
喊痛本是人的天性。
若是她說她是假病,那他還會在她身邊照料嗎?
他會繼續不顧傷勢去獻舞嗎?
其實那些藥不過是用來安神的。
謝臨恩端著過來幼瑛麵前,幼瑛不等他動作,便從他手裡端過,一口喝下。
“我不是有意那樣編造的,對不起。”
幼瑛忍了忍,說道:“藥很苦,我日後每喝一碗,你便陪我喝一碗吧,今日就算了。”
他患有血證,方子還在。
謝臨恩動了動唇,半晌應下,神色又很澹然:“郡主不用致歉。廂房裡暗了,奴婢這便去點燈。”
幼瑛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再走動了。你若實在無事做,你便小心些,將這片杉木皮慢慢搗成粉,待會兒可以敷到傷上,很有效用。”
“我去點燈。”
屋內又亮堂起來,燭火又逐漸被魚肚白淹沒。
幼瑛生病的消息在睢園中傳遍了,看客嘁嘁促促的來了興致。
“她那是生了何病?忽然暈厥,那恐怕是成不治之症了。這人定是平日裡惡事做多了,老天過來收她了。”
“我今天倒是在珈南道的沙梁子看見她了,她在那邊跪來跪去的,這是何意?”
“蕭女聖像的傳聞哪——她求起死回生去了。”
“我還碰見了謝臨恩與他那個呆子妹妹,蕭女真的有那麼管用嗎?”
數百年前的人將蕭女像雕造得並不慈眉善目,相反,她長眉圓眼,像是具體的人,隻是低垂著眸子,給她多了些俯望眾生的慈悲。
幼瑛這幾日都在給她畫圖。
繪圖的過程,也是研究與保存的過程。
過去的一磚一瓦、一陶一瓷,都要在當下新生,送往未來。
蕭女像不止是被風沙打磨,她由於長年累月的雨水衝刷,身上還布著一道道的雨痕。
莫高的早晚溫差尤為大,便更容易使雨水、溶鹽在白天裡受熱膨脹,在夜裡又遇冷收縮,反複如此,石像中原本就存在著的孔隙便會日複一日的增大、擴散。
蕭女像倚靠著這座沙梁子,沙梁子中住了許多人,她們經常性的炊煮燒火,油煙菌便會大量吸附其上,從而使得黴菌與低等植物更清晰的尋到適宜環境來生長、共生,最後將石像從底部脹裂開。
幼瑛站在竹手架上幾乎是與蕭女的眼睛平望。
謝臨恩對於一切的隱忍,也很像是菩提廟中大娘對於現狀的隱忍。
時間總是會走,莊稼在安祥之年,不能與過去相比。
以蕭女作太陽終歸是虛的,謝臨恩在隱忍之後,是近乎於孤絕的將他們破家沉族。
那縣中百姓呢?
一個人或許會是溫水煮沸中的青蛙,但千百個人不會,她們隱忍過後,最尋常不過的便是起義不公。
人唯有努力,才會生出希望。
“阿還娘子,畫得怎麼樣了?”不知何時,大娘已經來到竹架子下,抬頭詢問幼瑛。
“今日可以全部繪好了。”幼瑛道。
“阿還娘子,我早便想問你了,那郎君與小孩,是你家的嗎?”大娘笑著輕了聲音問。
幼瑛看向古道口,臨時搭設的茶攤前坐著謝臨恩與雀歌。
謝臨恩給過路人煮茶,雀歌背對著他默默用樹枝在沙地上畫來畫去。
她們身前的狹長古道上,正好有一路烏黑黑的長隊馳來,馬蹄縱橫,那些人的束腰衣物上都懸掛匕首與弓箭,在日光下極其刺目。
“不是,他是我的友人,”幼瑛知大娘誤會了,趕忙說,又問著,“他們是何人,在這邊這麼多日從未見過,是從沙州過來的兵嗎?”
大娘聞聲看了看:“嗐,那便是你教我說得睢園東家啊。這位東家每隔兩三月便會來一次,這氣勢是他莫屬了,那些都是他家中的部曲,也不知我們那般編排他,他知曉了會不會怪罪。”
“不過我聽說他身世確實坎坷得很,一家都是死於非命的,他才撐起門戶做了主。——阿還娘子,你瞧瞧我,我過來是喊你們用飯的,先喊你家那位友人用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