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錘鑿窟的聲音斫斫響,大娘將洋芋塊、蘿卜、白菜、豆角兒各類都燉在了一起,鐵鍋蒸騰,蔬菜香濃鬱。
幼瑛看著雀歌給謝臨恩夾了些白菜,又用大勺舀了湯,後就一言不發,端碗用木筷小口吃著。
“這娃娃這般乖,真招人疼。”大娘笑著說,也給她搛了一些菜。
幼瑛看著雀歌模樣,默默笑了笑:“雀歌,是不是還在想著那日的紙鳶?”
雀歌的心思被戳穿,卻又是搖搖頭。
她這幾日都在同謝臨恩無聲置氣,對旁事都起不了興趣。幼瑛沒有再追問,轉麵和長楸會意的笑了笑,長楸的傷勢有所好轉,已經可以簡單行動。
“阿姐前兩日有看見一隻紙鳶落在雪山那邊的山腳,阿姐走近一看,雀歌,你猜怎麼著?”幼瑛說。
雀歌被引了神思,抬起頭來看:“是飛走的紙鳶嗎?”
“對咯,”幼瑛重重的回應,隨後起身過去用繩子吊著的布簾後,很快又出來,手上拿著一隻乾淨的喜鵲紙鳶,“你看看是不是它,它飛回來了,願望就沒有飛走,都還在的。”
雀歌還未放下碗箸,就被大娘接過:“娃娃,地上臟得很,大娘給你端著。”
雀歌的笑總是斂著的,眼裡分明被紙鳶照得明亮,卻又好像是被陰影遮著,含著幾分小心。
“謝謝阿姐。”雀歌說道。
幼瑛看著她盯在紙鳶上半晌不說話,於是身子自然而然的越過謝臨恩,微微歪過去打量:“怎麼了?”
“這隻好像不是我和阿姐一起做的,”雀歌想了想,低聲說道,“那隻的鳶紙上有墨點,是我無意滴上去的,而且這字也變了許多,阿姐。”
幼瑛坐回身子,正想著怎麼答覆。
她比起紙鳶,似乎更在意紙鳶上的願望,放了紙鳶,願望就能離天更近,被菩薩看見。
所以她不喜歡謝臨恩重做的紙鳶,也不願讓薛泠帶著一起做。
長楸適時出聲:“雀歌,山南麓的蕭女其實就住在雪山上。”
雀歌靜靜看她。
長楸未好的猙獰麵上彎起恬淡的笑,說起話來又輕又慢,像是山壁縫隙間攀生出來的草。
“雪山上的水淌在一起,聚成了度厄湖,灌溉了許多農田,縣中的大娘大伯都很感激這位蕭女,每逢臘月裡,都會沿著雪山點燈,從山腳點到山頭,迎蕭女下山看看人間。”
“蕭女下山,便會有好事發生,前幾日我住在窟裡正巧看見雪山上亮燈,估計應是蕭女看見了這張紙鳶,她覺得手巧、漂亮,就施了太平廣記中才有的仙術,讓它一新,也應了願望。”長楸說道。
幼瑛的心裡鬆了一口氣,雀歌看上去似乎是信了,朝長楸笑起來便好似天空放晴。
“飯要涼了,娃娃,多吃一些,吃飽一些。”大娘將碗遞回給雀歌,又給她夾了幾塊蘿卜洋芋,摸了摸她的頭。
她額頭上的絹線已經被謝臨恩拆開,留下了一條蜿蜒著的黑疤,幼瑛看了看謝臨恩,粗糲的粟飯盛得少,倒是清湯很多,像是稀粥一樣,他在旁默默的捧碗用著,不多言,也不多看。
他在意雀歌,卻又好似無動於衷。
“你這雙手傷得很嚴重,怎麼好端端的指甲都沒有了,要是我家小孩,我得心痛上好久,午後還是由我來煮茶吧,我和那些過路的多嘮嘮。”大娘說。
謝臨恩危坐著,身姿端正,聞聲後抬眼,這才啟聲:“天氣熱,我同女郎一起過來,理應出份力,我的傷無礙,多謝。”
幼瑛又鬆了一口氣,幸而他沒有稱奴,也沒有喚她郡主。
大娘笑了笑,眸光在兩人之間流轉,最後低頭吃飯。長楸出聲詢問:“阿還,你的錢袋子找著了嗎?”
幼瑛搖搖頭:“掌櫃說前段時間也遇見過這回事兒,估計是店裡遭賊了,近日替我留意一些,”她聽著外邊兒仿佛可以穿牆的鑿窟聲,一麵挑出飯中稗子,一麵問,“我看你一直在窟裡畫圖,隔壁窟的匠人也常過來,你是要打算畫像嗎?”
蒸著鐵鍋的爐火稍微小下去,長楸喝了一口湯,微微抿唇:“對,這邊最好的顏料便是從湖南來的,也有從西域運來,阿姐與我開窟的錢還是在坊巷中遇見恩人好意施舍的,”她看了一眼謝臨恩,溫溫笑著說,“本地買賣的也都價貴,不見得好,我便向張娘子征詢了做料子的方法,山南側那邊有土紅的土塊,研磨成粉,再滲入水,就是極好的顏料,附近的林子裡還有靛藍、藤黃。”
“張娘子教著我研磨漂洗,倒還能分出不同色階,這窟日後就不會光禿禿的了。”
幼瑛看了看眼前土黃不平整的窟壁,顏色在等級分明的社會中是受束縛的,貴紫卑青,其下還有粗黑粗白,而窟內的朱紅、靛藍、碧綠、金黃在筆尖下全都是自由奔放的。
眼前的窟壁在千百年後隻餘留素白地仗,畫與牆壁被人為且粗魯的剝離開,學者碾轉於各國,用紙筆忍受種種困難與刁難,對數百萬字進行摘抄與臨摹,一坐一站便是一整天。
幼瑛也想到了自己老師的老師,她其實已經年邁,還曾不遠萬裡,被請去國外研究窟內經卷。
“長楸,我支持你,你打算作什麼畫?我很期待。”幼瑛笑著說,窟內還有許多文物流散於私人手中,她並沒有見過這幅壁畫。
原來這座窟的主人就在眼前,悄然生出敬畏之情。
“畫些幸福的事兒,地府有八苦,人間有八樂,生老病死、愛彆離、求不得。世事無常,萬般滋味,到時候請你來賞。”長楸低低眉,沙梁子的陰影往東沉了沉,她又狀若無恙的彎唇對幼瑛說。
“待在窟裡好,這兒有僧人和佛廟,也到處都是石像畫像,做了歹事的人不敢隨意進來。長楸娘子日後要是留在窟裡,就不會再碰上莫高軍吃苦頭了。”大娘歎了一聲,道。
窟內方方正正的,僅有一些簡單的木凳木桌,窟外方圓十裡地中有人家種菜放牧,才幸而給這片沙海多了一些綠意與生氣,但比起縣裡還是少了很多滋味的。
斧錘鑿窟的聲音在日上中頭時還在砸,長楸的麵色不變,笑著點頭應聲:“阿還給我修好了琴,還給我做了兩隻柳木兔子,許多事都已經過去了。”
爐子裡的火熄了下去,謝臨恩拿著雀歌吃好的碗箸去一邊兒的水盆中清洗,大娘見狀便連忙多吃幾口,吃完後起身趕著過去:“你手上有傷,留著給我來就好。”
謝臨恩微微笑著搖頭,最後是大娘從他手裡奪過,輕推著他過去一旁,他才沒有強求,低身在掀著蓋的陶鬲前,裡邊兒盛著黑黢黢的藥。
幼瑛也吃好了飯,隻是還盤坐在鐵鍋前陪著長楸,給她多舀了些湯。
她也不知如何來說,窟內總歸是比縣裡安全的。日後長楸缺何,她都可以送來。
但,終究難言。
“藥還熱著,正巧用完飯,過半刻服下吧。”謝臨恩端碗過來幼瑛身邊說道。
幼瑛回神,適時裝作頭暈:“這藥補身子,倒是也能和長楸一起飲下,喝了無礙。”
雀歌在沙梁子前放著紙鳶,太陽隨著紙鳶落下山頭,幼瑛在回去的路上,又過去一趟蕭女廟灣摘了些杏果。
襲招定是無意這些杏果的,但是他既然都這麼問了,幼瑛決定給他送去一些。
應付襲招有上、中、下三策,下策是硬;中策是軟;上策是長公主回音。
幼瑛在這尚不熟悉的邊地,暫且不打算與他硬碰硬,選了折中。
莫高縣的西門歸義門幾乎每晚都能看見那道紅煙,幼瑛牽著馬走在歸義大街上,馬鞍上坐著雀歌,謝臨恩走在馬匹的另一側。
紅煙消下,幼瑛看看雀歌懷裡抱著的紙鳶,揚唇笑了笑,紙鳶是她學著模樣新做的,她開心便好。
幼瑛笑著時,正好對上了謝臨恩的目光,他從嶄新的紙鳶上收回視線,安靜的望著幼瑛。
旁邊兒店肆裡燈火通明、吵吵囔囔,幼瑛微微愣了愣,在堂倌的吆喝中想到之前與他在榆林縣住宿時,遇見有客人討論他曾在長安修造琉璃塔。
月亮從茫茫人海中升起來,幼瑛再看過去時,謝臨恩已經移開了眼,看著被月光照亮得前路。
幼瑛無意直接探究,指了指前麵的魁星閣啟聲:“閣內供奉的是主宰文章興衰的文星嗎?”
謝臨恩看過去,清晰應聲。
“我先前路過這裡,看見裡邊兒有一尊持著長戟的漆像,他碎成了兩半倒在地上,那是文星嗎?”
謝臨恩約略沉默後搖搖頭:“那尊不是文星。”
幼瑛想了想:“持著武器,那供奉的是武將吧,是哪位武將?”
“——娘子,瞧你一家三口應是從縣外來的吧,用不用住店哪?咱這客棧位置好得沒話說,出門就是市集,想買點什麼特產、嘗嘗地道兒的美食都是抬腳就到的事。”
堂倌上前拉客,幼瑛搖搖手推拒,走了半遠還能聽見他的聲響,被他這麼一鬨,幼瑛倒不知謝臨恩有沒有答覆,抬眼看他時,撓頭笑著:“還是頭回碰見他這麼熱情,應是牽著馬,還帶著雀歌,像是過路的一家子。”
謝臨恩看著她,竟也慢慢笑了笑,與她右拐後,走進定難坊。
人聲漸少,月亮在巷中稍淡,幼瑛看見眼前商販的攤位上擺著幾隻陶罐,有人過去買賣,商販就掀開罐上粗布,舀好白淨的粉末給人遞去。
幼瑛一時也忘了裝病,將韁繩繞了兩道繞在謝臨恩的手腕上,邁步過去。
“這有賣麵起子的,蕭女像身上的油煙斑痕輕易洗不淨,我去看看。”
睢園在定難坊的東南處,位東西與南北乾道的連接處,今日門口還一如既往的停著許多輛馬車,就連馬廄裡也有用精飼料喂養著更多的黑色駿馬。
但每輛馬車都卸掉了車廂,隻整齊疊置著黑色方形箱子,一看便是載貨之用,院子裡守著十多位中原護衛,身姿板正的紋絲不動,麵龐十分剛毅。
青石長階上不見了薩珊洛,隻有一早便駕馬回來的冒善與阿難,阿難還是吃著油餅。
“這要藝試到何時,我一大早便起身跟著那位郡主到處跑,我腿累得很。”
“也不知這回是要趕走誰,”冒善說,“待在樂坊也不見得好,我若是樂人,巴不得速速離開。”
“非也非也,山靜公子這次又帶回來一個,”阿難說,“模樣倒是清秀,就是身板太瘦了,指定承不住我這一拳的份量。”
屏風門扇上用金絲銀線繡著的花鳥如何栩栩如生地振翅都飛不出這層絹布,其後還是響著絲竹舞樂,隻不過沒有了台下的高喝。樂人分成五伍靜站在祥雲玉柱間,統統低著眉頭,將手負於身前,像是燈架子上的銅燈,被塑造得沉悶、沉重、死氣沉沉。
待台上的舞曲歇了,台前身穿黑色羅袍的人發話了,她們才一個接一個的上台呈藝。
“野花迎風搖曳苦,如同我心訴衷腸。夫君嗜酒如狂徒,拳腳相加無寧日——”
台上唱著《踏搖娘》,畫著濃妝的樂女一麵訴苦,一麵搖動身體,狀似弱柳扶風。
“醉眼朦朧看世間,妻如柳絮任風翻。拳腳相加非我願,隻因醉酒心難安——”
另一樂女也遠看著活色生香的,唱完後便揮手毆打,卻離她臉極近時放輕動作,二人的麵上都不約而同的露出猙獰掙紮狀,以笑樂台下。
台下無笑,從後院的雕花門外闖進來身著紅色石榴裙的康薑,像是被絆倒一般跪在羅袍男子腳邊,幾乎是以頭搶地,匍匐身子。
“郎君,傅兒將不行了,她少多少迎客頻次,由奴婢來代她補上,由奴婢來代她受罰。”
康薑哭花了臉,又屈膝過去齊得宜的腳邊,雙手細瘦卻青筋暴露,攥緊著她的深藍裙擺。
“管事,求你救救她,她在刑房將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