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徘徊(一)(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656 字 4個月前

長安大風,冷嗖嗖的刮。

“咚咚——”

兩鍾編鐘後,重音衰落。

東、西朝堂分散出兩行官員,手持笏板,身穿朝服,以禦史大夫領屬,自貴紫至卑青,齊整走在宮道中,穿過承天門。

鳥雀被冷風刮得直往北邊兒的龍首山飛,掠過數十丈高的宏巨高台。

“咳咳、咳咳——”

“陛下,是時候去上朝了,”薛韌山躬身踏入長生殿,便聽見了一陣咳嗽聲,趕忙快步上前,給他撫拍後背,“今日寒氣過來,陛下龍體要緊,莫要待在這兒挨凍了。”

雕花門扇大敞,厚重的黑雲盤踞長安上空,在遠處翻滾越湧,可見陰雨天降,直接將十多層高的琉璃塔卷入其中,密簷覆缽更顯焦黑灰敗。

章武帝手中拿著幾張金花皮紙,被風掀得“刮刮——”響。

“這便是太子呈遞來的封事,聞之濃麗鮮華,全是腐套耳,朕問他邊地民生,他倒儘揀著好聽話來說,邊官損上益下?亡我國真是非太子莫屬。”他麵色蒼黃,不知是笑還是怒,將皮紙丟在地上,風卷起它們輕飄飄的飛。

薛韌山也任由紙飛,手掌粗大有力,輕細著給他撫背暢氣:“陛下,我國福祚綿長,太子性情純良,可要敲打一二?”

“老二天質自成,要比平常孩童早兩三年開蒙,朕還記著他幼時起臥冰霜,通習諸子百家之言,燈油都將帷帳熏得發黑,”章武帝想到此,便笑了笑,隨後再一字一句說得明白,“朕最器重他,可他篡逆。”

“他選了他的舅父、他的表兄,寧願暴屍於西市,也不要朕,”章武帝將目光從琉璃塔上收回,抬手一一去關闔門扇,“老四懦弱,老五幼小,剩下一個住在南郊的老三。”

他輕飄飄地說:“老三血脈殊異,生母癲狂無度,更是扶不上牆的泥巴。”

“邊地那邊可有音信回來?”

薛韌山也躬身移步去關闔雕花門,殿內的光影漸淡,風聲漸息,金花紙了無聲響的覆在絨毯上。

“上月的書信未回,臣估摸著是在途中,他們於驛置查得緊實,信是愈發不好傳了,近來得要拆字縫在衣帶裡邊兒。”

章武帝咳嗽更重,冠上的珠翠晃了晃:“偏偏親近的人最離心,將太子呈來的好話收拾好,送去給襲諍看看。”

“襲錚工於謀身、疏於謀國,是個天生的生意人。朕病了,欲築高台得尊,必先受其牽累,二郎何處都好,卻非要弄權、貪情,卻是年幼不知思量。”

大雨劈裡啪啦的下,一千多公裡外的莫高,卻是個日上中頭的豔陽天。

菩提廟內,幼瑛看著眼前兩人,分明是那日瓷坊裡的老板。

天還是熱的,馮娘還是穿著布衣,手上沒有了帳簿來扇風,廊下的陰影蓋在她的身上,她看了看不遠處階沿上坐著的老漢,對幼瑛歎息一聲:“我倒是也記著你,娘子,那日不用你,實在是瓷坊也生存艱難,它被莫高軍占了去,我們也入不敷出。”

那瓷坊東家背身坐著,幼瑛看了看他的身形,不知是因為腰背佝僂還是什麼,深色粗衣下裹著的身子更顯瘦弱。

“來來來——”石窟大娘從廟中茶房裡提壺端碗出來,“你們是從縣裡過來的麼,路這麼遠,先喝口茶涼涼。”

她將碗壺擺到廊下的長凳上,用衣袖擦乾淨碗身,直溜溜的倒了四碗。

“多謝。”

馮娘動動身,大娘利索的先她一步,端了一碗過去給她老漢:“你也喝一口罷。”

幼瑛拿來茶碗給馮娘,她造蕭女的勢,絕非是要收尋常百姓的錢兩。

“你們捐給寺廟十兩,那瓷坊該怎麼辦?”

馮娘又看了看老漢,直接在長凳上坐下:“那瓷坊早就成了他人之物,莫高軍先看中我們的瓷,再看中燒瓷的窯,瓷能賣去西域、賣去中原,窯也能賣給他人生財。”

“那些窯爐讓我們一家吃喝不愁許多年,還養活養大了兩個兒子,現在老漢病了,活不長了,我們兩一合計,乾脆就不強留了。”馮娘喝了幾口茶,放去一旁後抹了一把臉,揚著笑說。

幼瑛在她的身旁坐下,聞聲驚愕之餘,啟聲說:“藥石有醫,蕭女無救,十兩足夠你們今後一家溫飽。”

即使是在醫療發達的後世,人也往往都是諱疾忌醫的,幼瑛沒有多追問病況,隻是這樣道,企圖讓她們收回不菲的錢兩。

馮娘笑著擺擺手:“我也是莫高縣人,不奢求蕭女真的救我苦、救我難。”

“大娘,十兩若是你們全部的身家,那就更不能收了。”幼瑛說道,看來瓷坊是她們一家的壓艙石,那如若壓艙石沒有了,丈夫真的久治難為,馮娘該如何生存?

十兩錢總歸是有一些重量的,幼瑛這樣想。

馮娘坐向幼瑛,額頭上流了汗,落在她的麵頰上,她笑起來時,麵頰便往上撐得很飽滿。

“娘子,你看模樣應是和我兒一般年紀,我兒前些年隨軍出征,兩人都沒回得來,我們守著瓷坊,也是生怕他們不認識路,現如今應該是真的回不來了。”

“來凡間就是要受幾趟苦、嘗幾回樂,我們苦樂都享過了,不想再抱著雜念拜神求佛,就想求一份僧侶口中的迷途醒悟。除了十兩錢,我們還打算用其餘身家在沙梁子開窟,日後還有得忙,娘子,你這樣推辭倒顯得供養也有道門檻了,莫要為我們加門檻,我們的錢也是值錢的。”馮娘說完,又笑著喝了幾口茶,嘴唇就不乾巴巴的沾在牙齦上了。

院子裡就放著那座四分五裂卻強撐著的跪態國師像,幼瑛的眸光看過去,心裡有些情緒動了動。

那十兩銀子竟然是為了求一份醒悟,菩提寺廟種菩提,她們思慮得根本不是一回事。

她擔心馮娘活不下去,馮娘看上去卻極其豁達,不需要她的擔心。

大娘拿著掃帚在院內把梧桐落葉掃去旁,攏到一起,聞聲也笑嗬嗬地抬起頭:“是啊,用錢來求名求利,倒像是向蕭女她們遞送賄賂了,她們就像是頭頂上的太陽,太陽會落下去,也會升上來,活著就有人氣,莊稼收成比起以往大旱好上太多了。”

梧桐的陰影灑在國師像的脊梁上,照得那些逼仄的裂紋更深邃幽長,幼瑛微微擰眉,時間總是往前走的,莊稼收成又怎能與往年相提並論。

“噯喲——她老漢,他方才不過是喝了幾口水,怎麼就吐出來了,一點糧食都見不到的,是不是水溫太涼了。”

掃帚清脆落地,馮娘也立馬丟碗起身朝他跑過去。

日薄西山,馮娘一對妻夫暫且在菩提廟中住下,幼瑛趁在下鑰前回去睢園。

“薩珊洛,你是不知曉,這蕭女像的傳聞越來越離譜了。”冒善一回來,就杵在青石長階上不動,在金銀往來間對薩珊洛訴說。

薩珊洛睨了他一眼:“她編的?”

“可不是嗎?”冒善說,“她竟然傳山靜公子捐錢供養那尊石像,還傳公子曾經在這邊落難,被區區一塊死物給搭救了。”

“所幸我是認識山靜公子的,你可知還有一件更離譜的?”冒善道。

“那些孩童專門在樂坊附近來回,比那些樂人都更像是勾搭權貴的,你倒是索性說出來,她又做了什麼事?”薩珊洛說道。

冒善頭一回笑笑過去:“山靜公子從娘胎裡出來便是洛陽的富民之首,在她口中竟然成了蕭女的庇佑,可惜這樣的盛聞不能捎給山靜公子聽聽,他雖然說不出話,耳朵還是聽得見的,倒是能博他一樂了。”

薩珊洛還是擰著眉:“公子早已啟程,不日就要到來,她整日編扯這些,先引來了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誰過來了?”

“襲招。”

大堂內,聞聲而來的人有許多,謝臨恩身著珠白圓領衣衫,外罩一層薄薄的素麵單衣,寶藍窄腰帶上用銀絲繡著卷雲紋,錦繡披巾的屈膝坐於朱台,不知是琉璃屏風後的琵琶響,還是他懷中橫抱著的曲項四弦琵琶在響。

“縣裡傳聞,他這手是被蕭女像治好的,這不軍使大人就立即帶人過來驗驗真假。”

“若是假的,那他恐怕是在夥同蕭女欺世騙人了。”

“嗐——蕭女已經羽化登仙,怎麼會是蕭女在欺騙世人?我聽聞哪,前些日子襲軍使在縣外與郡主起了衝突,八成是襲軍使咽不下這口氣,尋釁滋事來了。打狗還得觀主人的麵子,他曾經用馬拖拽謝臨恩行數裡地,郡主有好幾日怒不可遏哪。”

客人談論間,謝臨恩已經屈起膝蓋,從台上不累贅的起身。琵琶被反搭在右肩,他手上包著的杉木皮無影無蹤,在燈火間像是通透濃重的紅玉舞人,在弦上輪指撚轉。

他舞得是要論腰上功夫的綠腰舞,輕盈之極,柔韌之極,飄逸之極,一時間真就像是幼瑛編造傳唱的那首曲子:

絲竹之音繞梁不絕,翩翩舞者飛燕穿梭。

“綠腰雖好,可不及那日獻給荀長史的悖舞,還是太過於典雅了些,真盼荀長史能每日到此。”

“不論是悖德之舞,還是綠腰、白紵,都是曾經的弘文館學士在扭腰肢,後者清雅,他也跳得這般放浪形骸,保不準聖人也這麼觀過,你竟然還覺著不甚滿足。”

“這是他跳得第幾曲了?看來他這手是真的好了,蕭女還真是妙手回春嗬,坊間傳她還能光耀門楣麼,我經過她那麼多回,明日倒是可以去拜拜。”

鑲金嵌玉的楠木燈架上被罩著金絲紗籠,以至於火旗都透著簪珠戴翠的貴重沉悶,幼瑛剛越過花鳥屏風,來至堂中,曾在壁畫上觀摩過的反彈琵琶便出現在眼前,她與謝臨恩無知無覺的對望上。

那麼沉重的琵琶,那樣的輪流撥弦,他真的一點都不疼嗎?

他的手明明沒有痊愈,即使不疼,他的腳上也有重傷,那些被燒傷的水皰都隨之被擠破、壓癟、破損出濃液。

謝臨恩很快便移開視線,曲聲急驟,麵上笑得更暢快,下一瞬便狀似瀟灑的轉過身去,背對著幼瑛,弦聲一連抖動了好幾下。

縱使幼瑛是門外漢,也聽得出來其中落寞。

他隨之身隨腿動,便撚得極穩極穩。

「知我罪我,識我非我,皆由他去」

這是遺囑中的最後一句話,他扭動腰身的快活中帶著幾分行至窮途末路的無所顧忌,所以沒有琴拔、沒有指甲的赤裸指腹上可謂是猖狂的淌血,琴弦帶著血鼓動,讓幼瑛頓覺同情與愧疚。

她用他當幌子編造歌謠造勢,隻是覺得樂坊中有錢有勢者眾多,未曾想過李廬月的過去,也未曾想過她自己本人也與襲招結怨。

她私心以為這些不算作什麼,卻反而會讓他來代她印證蕭女傳聞的真假。

“原來是郡主殿下回來了。”

幼瑛走近高台,引來襲招目光。

他今日大抵是在實地訓練,頭戴銀色頭盔,身穿護胸鎧甲,腳下鑲釘的皮革長靴行走在黑磚上“噔噔蹬——”敲打。

“說到底,我與郡主殿下多少有些親緣,郡主寄果子去長安怎麼不知會我一聲,我也可以寄一些給伯父,果子確實是甜得很、好吃得很,何處摘來的?”

幼瑛回身,看著他步步及近,身後光影下站立著手持紫檀拐杖的齊得宜,康薑與傅兒在陪侍貴客,薛泠守望於高台。

祥雲玉柱間有西域護衛佩戴長刀,薩珊洛踏著錚錚細響而來,台上弦音又斷了一兩聲,反而更激起旁人興致,大堂裡黑隱隱的。

幼瑛在襲招伸手過來之時,忽覺身形不穩,決定先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