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弦殘陽(九)(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417 字 4個月前

幼瑛給長楸敷完藥時,已經到了後半夜,春雨還是綿綿的,吹過窟簷像是霧氣飄在人的身上。

窟裡的油燈熄下,長楸躺在草席上,身上蓋著大娘拿來的乾燥棉被,幼瑛不知她有沒有睡著,隻聽見外邊兒淅瀝的雨聲,還有雨珠順著窟壁啪嗒啪嗒蓄在瓦缸裡的聲響。

幼瑛坐在窟口,身前是大片大片的霧,身後是流動火苗的洞窟。

這座洞窟在千百年後已經留名於世,她來過數次。第一次是年幼時跟隨母親過來看望戍邊的父親,父親得假與她們一起參觀了此處,還在附近杏林采摘了春日裡生的甜杏。

第二次是大學期間,作為考古學子中的萬千之一,她同樣對此向往、敬仰、動情。

第三次是有幸跟隨研究院的老師參與到絲綢之路的考察項目中,那一路上的烈陽與殘垣,她記得不遠處的解玉雪山,也記得被黃沙淹沒的莫高縣。

凡俗如雲煙,佛前一沙痕。

她不過是整理資料、比較資料的人,無法親自參與到資料中,也無法書寫資料。

但她今日為長楸敷藥和換衣,那身上的青紅就直接望到她的心裡去。

父親常年戍邊,她經曆過父親犧牲之事,自然希望邊境安寧、國家安寧。

安寧之基,在於百萬黎庶之心,縱使身在曆史旁道,長楸也屬在內。

但她能做些什麼?

前有薩珊洛,後有襲招,都說李廬月不過是仗勢蒙騙之人。

她也畢竟不是李廬月。

風雨漸漸小了下去,霧氣還是很濃,有僧侶撐傘提燈,穿過層層窟簷。

襲招是有襲家撐勢,薩珊洛是有那位“郎君”。

至於那位“郎君”是誰,幼瑛倒有些明目了。

李廬月生在赤降,因為長公主反間,遂和她心生嫌隙,而襲錚滅赤降,李廬月對於他的態度已經一目了然,“郎君”不會是他們。

襲錚最後是被太子治罪,但太子如今能為儲君,多少是借著母族的勢力。襲錚身死之後,他也成了衛朝史上有名的荒唐廢帝。

枯衰步死無儘頭,又有輝煌沒落,旁人再起。

“郎君”十有九是那位再起之人。

可如今是昭寧十六年,他不過是宮牆裡一株最不起眼的雜草。

但他竟開始籌謀,野心昭然若揭,襲錚與他而言,隻會是埋藏在皮肉下的一根刺。

他可以順利奪位,也是依著謝臨恩。

謝臨恩浸染權術,不僅在廢帝被殺後全身而退,還襲了丞相之位。

他如今留在沙州,或者是跟隨李廬月過來沙州,是否也和這位“郎君”有關係?

他是否也在等著回去長安的時機?

那長楸之事或許還有轉機。

“——娘子”

日頭從東邊的隴巒山露出尖,昨日的蓑衣大娘用布巾捧著一盆陶鬲從窟簷的階梯過來。

“我老漢今早兒去田壟上打到了一隻沙雞,我還燉了些蘑菇,送來給長楸娘子補補。她這兩日定是受了驚嚇。”

幼瑛被扯回神,身上被霧氣打得潮濕:“謝謝大娘。”她從窟口立身,進去窟內給火爐添柴。

大娘隨之進來,將陶鬲放在火爐上:“長楸娘子還在歇息嗎?”她輕下聲音問。

幼瑛點點頭:“我夜裡頭打攪了僧侶,去請他們拿了安神香。”

“那睡下也好,身上的疼就沒有那麼銳利了,”大娘說,“今晚上我來守著,你回家去,莫讓你阿娘阿爺擔心。”

幼瑛想到雀歌的傷:“好,我會把草藥備好,到時兒大娘直接給她敷上。”

大娘應聲,然後寬慰道:“你莫要多憂愁長楸娘子的事,我同她為鄰了數月,她堅韌得很,平時從未麻煩過我,也常幫我做活。我們儘量幫襯幫襯,不要覺著過不去這道坎,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若是給你的心裡添上沉重,長楸娘子自會過意不去。”

“謝謝大娘,”幼瑛微微笑了笑:“大娘,你在窟裡有認識的畫匠嗎?我看這邊漆樹不多,也沒有到割漆的時候,我想向畫匠買一些石膏和生漆。”

“這邊畫匠多得是,你就去旁邊窟裡問問,我同他們打聲招呼便是,”大娘道,“昨兒下了雨,到底也是上天蒙恩,我現在得去蕭女廟拜拜,讓蕭女保佑今年豐收,也保佑保佑長楸身安無事。”

幼瑛送大娘出窟時,便見日頭已經完全升出來。

霧氣消散,古道清明,沙梁子被打下一片陰影,來來往往的開始有商旅與駱駝。

他們從莫高縣來,也往莫高縣去,路過睢園處,便可見一穿素裳的小娘子守在門口張望。

她的臉上有一道新鮮傷痕,即使有傷也上著妝,那厚厚的妝卻也難掩她的傷,倒顯得本止住的血又滲出幾縷血絲。

“這間樂坊有名氣,我遠在長安都聽說一二,怎一大早就在此等客?”一行商旅與同伴說。

“看這模樣挺俊,就是麵上有傷,許是受了坊主的罰。現下時候還早,要不幸幸她?”

“你真是…沒臉沒皮,看看她如何說。”

朝訓方結束,薩珊洛便見傅兒等在坊外,昨日她稱病不去賀員外的彆院,他看她就是裝恙,現下不是好好等在這兒?

“小娘子,你這是多少身價,現在便開張了嗎?”商旅中為首的青年才俊過來問,語氣還算客氣。

“我在等人,坊內還未開張,郎君若是有意,可待晚上來。”傅兒因這些人的走近,下意識的遮了遮臉上的傷,隨後又放下說。

青年郎君倒是用扇子挑起傅兒的下顎:“哪裡要等到晚上?娘子若是願意同我去客棧,我看未嘗不可,”他道,“正巧我初來莫高,你同我們這行人介紹一二,可好?”

“郎君,不必了,這是坊內規矩,我還得依著主子過活,多謝郎君厚愛。”傅兒低眉低眼,輕聲回。

青年郎君握上她的手,用指腹反複摩挲了會兒:“你倒是羞怯,怕何?我們在長安都是正人君子,又不會吃了你,你若是願意同我們過去西域行商,那再好不過了,爺有得是錢兩。”

傅兒欲要抽回手,卻被他反握緊,傅兒於是一臉為難,聲音更低下去:“還請郎君待晚上來,我定會伺候好郎君,讓郎君滿意。”

同行人在旁勸解,青年郎君卻更緊了力:“你若是不開張,何處在這等著?等來了客,你又這般裝腔作態,難怪你是這幅爛臉,我看給你幾個銅板都算多,你該去街旁做個乞索兒。”

薩珊洛看著青石階下,氣不打一出來,抬腳要過去,看誰敢壞睢園的規矩。

“郎君莫氣啊——”

有一道含著幾分笑的聲音在這兒明亮的天裡傳來,薩珊洛抬眼看過去,康薑身著水紅石榴裙自遠及近走來。

“郎君,你就莫要為難我們這群人了,”康薑走到他的麵前,去給他輕輕理了理衣襟,“她膽怯,哪裡會伺候好你,若是郎君不介意,便由奴婢來伺候你,可好阿?”

她的身上香風細細,青年郎君怔怔的看著,那隻唇一直半張著,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康薑更貼近一些他:“郎君是嫌棄奴婢不成?”她問,又離遠一些,愁眉苦臉的,“原來是奴婢自作多情了,奴婢告退。”

康薑剛走,便被青年郎君拉住手:“你比起她這呆子,倒更讓我喜歡得緊,莫要走嗬!”

康薑聞聲笑了笑,反而順勢挽上他的臂膀:“郎君光風霽月,奴婢能得郎君的青睞,真是三生有幸阿,奴婢的身心在今日便是郎君的了。”

傅兒看著他們真要離去,囁嚅張唇,細小的聲音被身後的粗曠猛猛壓住:“你竟敢無視睢園規矩,膽子真是愈發膨大了,管事還得發落你傷人一事,你再敢走半步試試!”

傅兒這才鬆了一口氣。

“阿姐,你無事吧。”她看她回身,輕輕出聲詢問,卻還是垂著眼。

康薑握上她的手,將一包帶著油漬的麻紙放在她的掌心:“買了些饊子,記著吃。”

“謝過阿姐,我昨日已經同管事說明,是我無意撞在了你的簪頭,管事不會怪罪阿姐的。”

康薑失笑:“就你想得出來這種話術,”她看了看馬廄,“郡主還未回來嗎?”

薩珊洛旋即停步回身:“李廬月不在坊內嗎?”

日到正中,沙梁子的影子短下去。幼瑛用布巾擦乾古琴琴身,在等它徹底乾燥。

這琴是柳木製的。

好巧不巧,睢園的庭院裡就有柳樹,得等回去削下一些。

“阿嚏——”風吹在身上生寒,幼瑛實在沒有忍住,就打了兩聲噴嚏。

“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話落,就有一些窸窣窸窣的動靜,幼瑛轉眸看去,看見長楸在強撐著身子起來。

“你醒了,是不是我攪醒你了?”她趕忙過去,去給她墊上茅草,儘量讓她靠得舒坦些。

“多謝恩人,”長楸的額角布汗,卻麵色沉靜,“我昨日倒睡著了,讓你在這留了一夜。”

“我無妨,剛巧夜裡有雨,我才能在窟內留宿。大娘早上送來了沙雞湯,我一直溫著,現在給你盛碗過來,你莫要餓肚子。”

“我平日裡便睡得少,不礙事,”長楸道,“現下天晴,恩人怕是一夜未睡,莫要再為我耽擱了,儘早回去吧。”

沙雞湯被舀進有缺口的碗裡,頓時冒出騰騰白氣。幼瑛兩手端著走來,在長楸身旁坐下。

“你喚我阿還便好,”她說起自己的小名,“我還是想看你無事了再回,這樣我才能心安,你便允我這麼一回吧,不然大娘也會擔憂你獨自在此。”

長楸的臉上也敷著草藥,草藥的青汁流去她的脖頸,她抬手欲接過碗:“我以往遇上許多半仙給我看命,半仙都說我這人命硬得很,阿還,還望你安心,不用為我擔憂,我自己來便好。”

她的手指關節因為護琴,被沙海灼燒出很深的傷,幼瑛止住她的動作:“我也學過一些相麵,隻要看人的麵相,便知這人的命數,家鄉裡的人都說我很靈驗。長楸,我觀你前塵,你是壁畫上的供養人,這樣一看,你確實是頑強之人,你連觀音菩薩都可以供養,當是你自己的恩人。”

長楸淡淡笑了笑,因風吹進窟裡,使得火爐上的火“呼——”的一下撲滅,一瞬間像極撕碎窗紙的聲音,長楸不得不擰了擰眉,手下意識的捏緊身下粗糙的稻草。

幼瑛看在眼裡,低下眉頭。她雖有轉機,但轉機尚久且渺茫。

身居高位者可真的會在意小小螻蟻的清白?

“人生不過須臾一瞬,謝謝你說我是供養人,你是唯一這麼說我的,”長楸的雙手慢慢舒展開,“我自小便是樂籍,知曉世間萬千事都不過是要活著。待你修好琴,我便以曲作答謝,你可願意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