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弦殘陽(十)(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096 字 4個月前

戈壁沉默流淌,晚霞傾覆山崖。

幼瑛回去睢園的路上,便在取國城門撞見了薩珊洛,薩珊洛的身邊還隨著五六個西域護衛。

“縣內幾乎都尋過了,那郡主難不成真去沙州找謝臨恩了嗎?”

“她要是真去都督府找謝臨恩,那得是謝臨恩死了,她要過去索人命錢,你們真是把中原郡主想得太良善了。”

“你們還有閒情說笑?好不容易將她說服至沙州,若她真離了這兒,郎君得逐一問責。”薩珊洛用西域話罵了一句後,然後道。

“——那是她嗎?”

已經臨近下鑰,夕陽餘暉在券形門洞下徹底的流轉殆儘,幼瑛身上的寬大舊裳沾著細細碎碎的乾草,一入門就看見了薩珊洛等人。

此時天晚,睢園上客,他們還有空閒在此處嗎?

幼瑛無知無覺的停頓了一些步子,打量他們焦灼麵色。

薩珊洛口口聲聲說著郎君、郎君,他們也定都是郎君的人。

她昨日一夜未歸,他們是誤以為李廬月走了嗎?

還是僅僅敬著護衛職責,單純憂慮李廬月的安危?

或許樂坊有急事也未嘗不可。

幼瑛牽著紅棕色良駒將走出門道,與薩珊洛的目光清晰對視上,她懶懶笑了笑:“今日睢園很得空嗎,你們怎在此處?若是要去縣外的話,你們得趕緊些,天黑了。”

“你去了何處?”薩珊洛上前兩步道。

許是有冷風穿來,將他的聲音幾乎是拍浪一樣的拍打在幼瑛身上。

“我去了前邊兒的石窟,那邊畫匠聞名,我想去賞賞,”她麵色不變,複問,“你們是在尋我嗎?”

薩珊洛的目光定在她臉上的傷一瞬,隨後語氣冰冷的道:“郡主殿下,你過來沙州多時,必是知曉沙州地廣且人雜,行事諸多不便。往後你去何處,煩請知會我們一聲,莫要惹事,也莫要給郎君添煩憂。”

幼瑛聞言,順勢點頭:“我知曉了。”

“請吧。”薩珊洛擺擺手,幼瑛識趣的牽馬走去他們身前,也不知那位郎君是真的器重李廬月,還是彆有用意。

“郎君何時過來沙州?”幼瑛更傾向於後者,“他先前同我說好,會儘快過來,為何遲遲不來?”她遲疑了會兒,還是在留意那位郎君與李廬月之間的關係,以免日後一問三不知,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我前段時就答覆過郡主,郡主隻管在睢園等著便是,睢園不會少你吃穿,”薩珊洛想也不想的回,“郎君非閒人,在長安城中豈能輕易脫身?日後勿要再問,也勿要再隨意去往他處,你若想為郎君儘心儘事,就少給他徒增不快。”

待日下山頭,諸多的佛廟中都傳出綿長的暮鼓聲,街巷兩旁的店肆裡有堂倌在四處吆喝與忙活。

在這片煙火中,幼瑛的目光沿著歸義大街一直往西,瞧見黃土城牆背後升出一道濃烈的紅煙,紅煙比數丈的城樓還要高,在黑空裡奪目,卻也被寒風吹得四處傾倒。

李廬月先前也這般詢問過薩珊洛嗎?

看來她與那位郎君的關係匪淺,她是怎麼回應的呢?

想到此,幼瑛便徑直上馬往睢園去,留下薩珊洛在身後追趕。

睢園裡還是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青石階上的護衛起初看著幼瑛的打扮以為她是來討要飯食的乞索兒,看見她那張臉才收起佩刀讓路。

睢園的走道廊下懸著燈籠與油紙傘,燈籠下點綴墨水,寫滿翩然的行酒令。

幼瑛離那扇雕著花鳥的織金屏風門越近,便越能聽清一陣頗為放達的琵琶聲。

絲絲清亮通透的琴弦被擬出馬蹄陣陣、擊憾群山的氣勢,卻在撚轉間,帶著縷縷不去的貧乏冷意,轉瞬間又寒霜天降、劍戟直來,聲聲沁心。

此時是睢園客人最多之時,以往都是謝臨恩呈藝,幼瑛越過那方屏風門,便見身穿紅裙、頭簪金釵的齊得宜端坐於高台。

“玉手何以奏乾坤,千軍萬馬儘弦中,不愧是齊二娘阿,邊塞曲子還是屬她撥得最妙。”

“她已這般年紀,傾慕於她的權貴豪紳不勝數,再不濟也有青年才俊,她何不思量妙計贖身,莫非真的要在這樂坊了此殘生嗎?”

“怕是早年經過太過紅塵,才致腿腳有疾,美中不足。以色侍人終究是下乘,不如在樂坊得主子垂青,安穩浮生。”

台下看客傾聽,並不紛亂的向她拋錢擲物,幼瑛待她曲畢,才在意猶未儘中抬步過去後院,楊柳樹在邊地春寒中更顯料峭。

她想去看看雀歌的傷,卻在她的廂房外看見薛泠也在。

薛泠穿著黑色布裳,伏身在窗沿,搖動著兩側綴有彈丸的木身羊皮小鼓。

“莫要難過了,郎君過兩日便回來,雀歌。”薛泠的重傷未愈,麵色還是沒有血色得很。

雀歌的雙手疊放在窗沿上,聽著這左右晃出的“咚咚”聲,點了兩下頭。

“今日阿哥便在屋外守著你,你且放心歇下,隻要你喚一聲阿哥,阿哥也會當即應聲。”薛泠說。

雀歌搖搖頭:“阿哥身上有傷,不可這樣做,”她張唇,“阿兄說過雀歌已經年長很多,得要像孔明臥龍、呂望飛熊那樣,除了平日想念阿兄外,其餘都不足為難雀歌。”

“噯呀,阿哥這點小傷早便好了…”薛泠擺擺手,彈丸擊鼓聲尤為輕快,但不多久,就忽然停滯,他的餘光裡真就多餘出了一抹身影。

“郡主殿下。”

幼瑛前兩日在他的屋外無意窺見他和謝臨恩,便料想到他推李廬月下樓是緣於他們二人。

幼瑛沒有追究之權,也不願深究,她私以為他不該承受那些不合度的私刑,衛朝也存在有為親族、為主仆、為師友複仇的風氣,但唯有律法才是天下至公之器。

而如今身在此處,以言代法、以言毀法常見,他受得私刑卻又是十分合度的。

“郡主殿下,奴婢致你蒙難,是奴婢之過,奴婢位十惡之首,以小人之心揣度,有幸郡主上善若水、施以援手。”薛泠的眼裡覆上濃霧,默默跪身道。

幼瑛看在眼裡,輕鬆笑笑,不求與他之間的仇怨化解:“我在僧娑洛窟剛巧采摘了些杏果,原來這杏子樹已經種了這麼久的時間,你在這兒剛好,便和雀歌一起嘗嘗吧,不過時候未到,或許有些酸澀,”她走近窗牖,將用昨日臟舊衣物裹盛著的杏子放到沿上,“我見過許多情深義深之人,值得欽佩。你往後不用跪我,我看完雀歌的傷便走,你安心留此吧。”

薛泠有些狐疑,遲遲不起身,幼瑛也未再管他,隻看著雀歌額上的傷,縫著的線還是如初,傷口不見紅腫,也不見滲液。

“郡主阿姐,我的頭不暈、不疼。”雀歌的身子比窗沿高出半身,雙手交疊枕那兒,指腹還在微微揪著衣裳,若有若無的往幼瑛臉上看。

“那便好。”幼瑛明白她的膽怯,看完後不多言的先行離開。

她走了很遠,那股淡淡的墨香味還縈繞在她的鼻尖,讓她不得不想起謝臨恩,想起他那方狹小的土棺,想起他留下的墨書遺跡。

謝臨恩已經走了將近三日,不知五日內能不能回來。

月華沿著大漠、沿著絲路、沿著碧瓦朱簷沉靜流淌,沙州都督府舍內的鐵騎如鷹隼,持窄刃厚脊的橫刀值夜巡邏,盔甲的利落聲響徹,震動廂房內點著的油燈。

荀庸還是身著紫袍,與在睢園時不同,他下顎上掛著的細須抖動厲害,手中攥著紙便推門而入:“你這寫得都是何意?”

門框撞上牆壁,寒風一湧而入,拍滅了房內的油燈,霎時陷入黑暗,謝臨恩還穿著那件早就乾涸的朱紅襴衫,被風急驟打在身上略感不適,危坐在案後抑聲咳嗽。荀庸直衝衝過來,將那團皺巴巴的紙扔在他的麵上。

紙團如尖刀山,謝臨恩一手覆頸,生生止咳後喘息平覆:“那郎君要如何才能滿意?”他未看一眼那團紙,抬麵在珠白的月華下望向荀庸。

“你字字句句道著百官不履、道著用人不當其器、道著府縣考課不嚴、名實不符,你究竟是在對大人諍言,還是在向聖人高堂激呈這份罪狀?”荀庸重著聲音斥問。

“郎君言重了,”謝臨恩麵色沉靜,用指腹抹去唇邊臟血,“君臣沒有格礙,人人效其所長,奴婢不過是揀著聖人心儀的話來寫。”

“你論人才之用,未當其材,是在歎自己不幸?”荀庸奪來案上洇著濕潤墨跡的紙,刮擦作響,順手撕毀,“你好端端的人不做,卻偏偏要來當庭前守犬,你道朝中官員爭妍取憐,你何嘗不是靠著華裝、塗著紅粉來盼望升遷,數百名僧人皆因你喪命,你真是罪惡滔天、死不足惜。”

漏進來的月光促狹,謝臨恩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空白,卻又很快如常:“奴婢自知罪孽深重、難贖其罪,”他還是說,“聖人問科舉之事,奴婢竊以為用人貴在審慎,非貪嗔癡慢之徒,無須因微小過失解職,並無其他之意。”

墨跡沾上荀庸的手,一瞬乾燥,他用絹帕抹擦不淨,便越來越不耐煩:“你竊以為?你怕是要借著太子的手去呈到聖人麵前!”

“百姓食不果腹,而役使之人衣錦飾繡,你是意指本官乃至國公大人都是貪嗔癡慢之徒?”

謝臨恩倒了盞涼茶,放在案邊:“這是聖人令太子答覆的封事,奴婢並無膽量利用太子,也不含半分隱晦之意,奴婢隻是遵循大人吩咐,替太子論計。乾墨難拭,請郎君潤水擦淨吧。”

冷風穿門繼湧,紙屑在厚毯上打轉,荀庸徑直將絹帕丟在地上:“朝堂上有哪幾個人的脊梁骨是筆直的,你不也是靠著敗壞其內來撫慰聖心嗎?你貪、你庇,如今還有臉麵指摘朝堂乃至府縣的病症,還有臉麵指摘我?”他複抬唇,“你憑典賣身心玷汙儒家經典,可知為何洛陽紙貴?”

“郎君說得極是,”謝臨恩的笑意卻深,隨後掩唇咳嗽,月華抖動不止,“奴婢愚鈍,不知洛陽紙貴。”

“他們那邊富貴地,推崇用芙蓉花汁染色,與血的顏色極像,用來題詩方好,”荀庸的鞋履踩在絹帕上,“你若心存二心,我便讓你與那癡兒都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