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弦殘陽(八)(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3966 字 4個月前

天上竟然下起了細雨。

幼瑛騎於馬上看著軍使走近,她方才在縣裡去報官,官府閉門不見。

她擺出李廬月的身份,縣令才姍姍來遲。

她在取國城門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們官府的人去追拿。

幼瑛看著臉上帶笑的軍使,看著他身後還被團團圍著觀賞的長楸,不得不攥緊一些手中的韁繩:“那位樂人與我有用,趕緊將她放了。”

軍使走至幼瑛的馬下,抬麵看她:“她是哪裡得罪了殿下,竟這般不識眼色,”他眉梢上揚,“不如就讓我一並將她教訓了,省得再臟郡主殿下的手阿。”

幼瑛記得縣裡百姓所說,他是都督的堂侄。

昭寧十六年,最有可能在邊縣有權有威的會是誰?

會是那位起於鐵騎,又風頭正盛的魏國公襲諍嗎?

襲家累世功勳,襲錚擊赤降、滅突厥、定亂臣,以勇猛善戰著稱。其胞妹是當朝皇後,長子年幼時就被立為儲君。

不過,他與這位儲君的關係倒不好,最後被以巫蠱之名滅族。

到底是否真的行了厭勝之術,後世已經追究不清,兩三百年後還有許多文人惋惜他是功業彪炳的名門之後,景仰他是“天下無雙”,為他賦詩頌德。

幼瑛看著眼前的張揚與猙獰,那些無雙在一瞬間牽強附會。

“魏國公可知你在邊陲做此種事?”幼瑛輕聲問,也在探究。

襲招不怒反笑,卻伸手攥住幼瑛的衣襟,將她的身子往下扯:“你這副嘴臉也憑同我說教?”

“是不是也想讓我再教訓教訓你和你那位至卑至賤的夫君?你多管什麼閒事?”他貼在她的耳邊說。

幼瑛握緊了韁繩和馬鞍橋,才不至於被他摔下身,但呼吸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她是猜對了嗎?

幼瑛抬起臉反問:“你當真要教訓我嗎?”

“如若我記得不錯,你是魏國公的侄兒,為何要流落到這苦地呢?”她穩住心緒,再次試探開口,“魏國公為你煞費苦心,你卻一次又一次的糟蹋,我是該同聖人好好書信,還是再讓魏國公容留你一次?”

話落,襲招就將她摜身下馬,一手緊緊壓在她的脖上:“你以為你能從沙州回到長安?”他的眼色旋即沉下去,“李廬月,長安城裡還有誰記得你嗬?你的母親管你嗎,還是聖人真就在意你這個雜種胡弩,你連我都不如,竟還在這邊仗勢蒙騙。”

襲招一語道破,幼瑛被摔下身,嗆得咳嗽,愈來愈猛的春雨砸進她的眼睛裡。

她的記憶中瞬間閃現出襲招的臉,閃現出襲招在翠綠的琉璃宮牆下將年弱的她欺壓在身下。

那應當是李廬月的過往。

幼瑛驟覺疼痛,卻知不能耽擱,她追趕過來的目的是為了那位女子。

而如今襲招這般動怒,她所說都是對的。

思及此,幼瑛抓了一把身下濕沙,揮向襲招的眼睛,再拔出他腰間彆著的短刀,用力抵在他的脖頸。

他的兵衛眼疾手快,抽出佩劍一擁而上,唰唰將利刃齊對向她。

“鬆手!”

幼瑛緊握襲招的衣領不放,冒雨張唇:“我母親唯我一個女兒,聖人對之和親功勞心疼,特封我為扶光郡主。你今日若敢動我,我保不準縣裡是否會有我母親的心腹,將你所做的一切都上報朝廷。”

“你讓他們速速離去,將那樂人放開。”她道。

粗糲的沙子進入襲招的眼睛,襲招難以忍受,又被刀尖抵住:“李廬月,你是不是在苦地被人伺候久了,就真拿自己當主子了?”

幼瑛的手指關節泛白,將刀尖抵進去一寸,讓他吃痛:“那你現在有膽便殺了我,看看魏國公是選尊法,還是護你;看看聖人是選握權,還是護你;看看百官是選宗室,還是選你?”

“國公真的會為了你,不顧律法、不顧諫臣嗎?”幼瑛再言,鮮血蜿蜒著刀刃沾上她的手,“與我相安無事,對你隻有益處,沒有壞處,你也不想一輩子與家人分離、待在邊陲無人問津之處吧,你說呢?”

雨夜之下霧氣深重,已經遠遠瞥不見珈南古道身後起伏的山巒,南麓的女神像被沙粒剮蹭、被鹽水侵蝕,她的眼睛下存在著流淚一樣的水痕。

那行人騎馬離去,幼瑛才收回那把從襲招身上奪來的短刀,心卻未鬆下半分。

她彎身撿拾起長楸的琴,那琴被雨水打濕,又浸了霧氣,已經有些發軟,且它的身中間裂下了一道細紋。

長楸身上的痕跡被衝刷得像是沙海中的紅河,眼神微空,卻向幼瑛伏地磕頭。

幼瑛不知這把琴對她而言為何如此重要,但想她是樂人,有太多的樂人朝不保夕,總是寄情於唯一的絲桐,且這絲桐應當也陪伴了她很久。

幼瑛一麵牽馬,一麵抱琴朝她走去:“我看這邊有石窟,窟裡有許多畫匠,他們彩繪需要用到石膏和樹膠,加之木材易尋,我會一些修補的手藝,我會給你修補妥帖。”

“你住在何處?天氣涼,身上有傷,我先送你回去。”

狹窄綿長的珈南古道已經升騰出濃厚的霧氣,長楸一半是水,一半是血。

“可以得恩人搭救,便是萬幸,”她道,“邊軍凶殘,娘子萬不可再被我連累。”

“沒有連累之說,我若坐視不管,一定會良心不安,我不想受心上的煎熬,”幼瑛脫下自己的披袍,去披在她的身上,然後蹲下身,“你不可再受寒了,前麵有窟有僧侶,我先背著你過去。”

長楸久久沒有動靜,春雨還是劈裡啪啦的下,幼瑛緊緊抱著她的琴,那琴身上的烏黑,幼瑛在今日霧氣來臨之前就已經見過,是一團被濺在黃土地上的黑。

“我向你允諾,這把琴的轉機尚在,不要先輕先棄。”

“無妨。”長楸伏身過來,幼瑛感覺到背上的冰涼和濕熱,渾身毛孔都像是在分泌出一種黏液。

“我家就在前邊的窟裡,我不輕、不棄、也不想糾纏,就當是被惡犬咬了,多謝娘子。”

幼瑛背起她,聽見她這麼說,前一秒還在慶幸她的看開,後一秒就覺出她的語氣之輕,包含了太多的無可奈何。

如果可以追究,又何止於說一句算了。

幼瑛覺得心裡很難受,按照律令本不該如此,可再一想到襲招對於李廬月的態度,便見李廬月身上壓著的山。

若是襲招心中記恨,她還需找到開山之路。

莫高的氣候乾旱,難得下雨,所以因這細雨,上百座的方正窟裡都亮著油燈,在霧氣裡朦朦朧朧。

“——這不是長楸娘子嗎?”

披著蓑衣的大娘方從田壟上回來,雨水將那些厚草壓得很沉重,她的身上還沾著一灘一灘的濕泥。

她原本高興於這場酣暢的雨,轉而看見幼瑛背上的那團物後,笑才慢慢斂下去,趕忙上前幫忙。

“我勸過長楸娘子不要去縣裡賣藝,在這道沙梁子,起碼有佛陀在、有僧侶在,收留了多少無家可歸的人。”

“長楸娘子偏偏不聽,想著那群人不會如此。”

“他們說是邊軍,實際上比山匪還要歹毒。外邊兒的胡人還沒有來,他們就將刀尖對向供養他們的民。”

“我和老漢本好端端的在縣裡種田,他們借著收成好之由,壓價拿了我們五畝地,說是官府代耕,來年會分糧食。每戶人家攏共就八畝地,我哪年才能見到他們的糧?”

雨珠衝刷窟壁,沙梁子裡住著的畫匠、泥匠、塑匠還有僧侶都送來了草藥,蓑衣大娘點上火爐子,焰火汪汪的發藍,她一麵給長楸擦拭身體,一麵又唾罵縣裡上下。

“沙州郡這麼大,官府都不管嗎?”幼瑛問。

“噯喲。”

旁邊火柴上燒著水爐,水裡不停的翻滾細沙,大娘說:“這年頭當官的,隻要看不見、聽不見,郡縣裡就是一片祥和,要是吵到他們耳朵裡,他們裝模作樣的本事高著呢,隻能湊合過日子。”

長楸的後背和半邊身子都被泥沙摩擦得血肉模糊,沙子緊實的黏在體膚上,擦不開,幼瑛搗好藥後,提起水爐,再過去窟簷端來一早就盛接著的雨水,將之和滾燙的沸水混在一起。

“大娘,先把布巾潤濕,敷在她的傷處。”

幼瑛也跪坐去草席旁,用雕刻刀削著木材薄片,用來給長楸刮淨身上黏沙。

大娘聞言照做,隨後問:“娘子,長楸是好人,我很感激娘子搭救,你知曉她是樂戶嗎?”

幼瑛點點頭:“我知曉,還是救人要緊。”

“噯…”

窟內一時安靜,木材碎屑一片片掉落在潮濕的黃土麵上,襲錚既為國公,又兼任地方都督,本不合規,卻又可看作是聖人對他的榮譽加封與信任。

“大娘,魏國公可有到任過?”幼瑛問。

大娘搖搖頭:“他早年戰場受傷,腿腳不便,哪裡來過我們這邊陲苦地,到頭來還是府內的長史代任。”

“荀庸長史嗎?”

“不是他還能是誰呢?”大娘說道,“倘若將軍還在便好了。”

“將軍?”幼瑛還是在給長楸輕輕刮沙,時刻注意著她的麵色,手上動作輕之又輕,而對於大娘的話也稍微提了些心思。

“是啊,”外邊兒的風雨還在瀟瀟下,大娘拿來火爐靠著草席,“當年將軍領兵滅赤降,沒曾想…長安裡的貴人都說將軍冒進,連為將軍上言的大學士都命殞黃泉。”

“將軍常年戍邊,赤降兩萬大軍過來時也是守到了最後片刻。每逢他凱旋,他都將所賞的財物分給我們這些村婦,還在郡縣中買下屋舍,安頓各處流民。他這樣的罪過未免太重了,就那樣正法在了取國城門,這哪裡是死於邊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