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弦殘陽(七)(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3760 字 4個月前

幼瑛從修繕的人家裡好商好量的取了少許瀝青,用細筆刷子沾著,給那小孩的骨珠裂紋修補好。

所幸裂紋不深,不然瀝青也不管用。

隻是骨珠上的紋理隨著料子的缺隙也不齊整,還是需要新的料子來補。

“這幾日可以先瞞過你阿娘,記著去作坊裡找師傅修補好。”幼瑛仔細看看手中的骨珠鏈子,確保修好了才遞還給小孩。

小孩從方才便蹲坐在白楊樹下,眼也不眨的盯著幼瑛手上動作,接過骨珠後看齊全了,方舒上一口氣,身子鬆下來:“阿姐,這要多少錢兩。”

幼瑛倒沒有想過用這來謀生:“這瀝青用得是旁人的,我也沒有給你修補妥當,不用費錢。”

“那不行…夫子說了,不食嗟來…”

幼瑛看他有些忘記的模樣笑了笑,什麼不食嗟來之食。

“如果一定要給錢兩的話,那阿姐問你,你方才同你友人談論的娘子發生了何事?”她一麵搓著指腹上的瀝青顏料,一麵問。

“喔!”小孩恍然悟道,然後說起來,“那位娘子在賣藝時,被莫高軍給相中了。”

“那娘子咬住莫高軍的手,簡直就像是瘋了似得,險些就跑了,但還是讓人給逮住,將她那顆頭死勁往地上磕。”

“她被磕了幾下就昏過去,莫高軍將她拖進了旁邊的屋子裡,那家人連衣物都沒有穿整齊就被趕了出來,我也是今天剛知曉的。”

幼瑛停下了搓磨顏料的動作,日頭已經開始西下,莫高迎來最為悶燥的時候,遠處的沙海被燒灼的滋滋細響。

幼瑛回去睢園的路上,剛巧路過那處坊巷,黃土地上依舊彌留著一灘血,血被來來往往的腳步踩得深嵌進去。

幼瑛來時沒有留意,原來這團烏黑是人血。

那戶人家的家裡也一團糟,本就殘舊的窗紙更加破碎,被風吹的蹭蹭響,像是一處處留著銳角的山。

“真是倒了大黴,好巧不巧的在這邊賣藝,往後想起來真遭罪。經他們這夜折騰,這家還怎麼住人呢?”

“趕緊將褥單都燒了罷,那娘子本就生了這樣的賤胚,說不定就是想著被莫高軍看上,還要耍什麼性子。”

“我看他們恨不能死在她的身上,現被拖去哪裡了?”

那些殘缺的窗紙被一下子撕扯下來,“嘩——”的一陣響,不但刺耳還驚心。

幼瑛聽見身後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像是一陣陣風浪推打在自己的身上,她轉頭看去,便被猛的吃了一臉粗沙。

一伍身穿馬褂的官兵縱馬過來,兩旁的人被他們的氣勢震得紛紛讓路,幼瑛躲身不及,那長鞭就狠狠抽在了幼瑛的臉上。

“閃開!”

那道疼痛鋒利的襲來,幼瑛隻感覺有一蓬火一下子就轟到頭頂,馬上之人放聲大笑,縱馬直直掠過,無所顧慮的奔出取國城門。

幼瑛在疼痛的勁烈下,瞬間想到的卻是衛朝的《儀製令》,若縱馬傷人,便按殺人致傷的罪過量刑。

他們在邊陲之地,竟然可以這樣明目張膽。

且更觸目驚心的是,那伍為首官兵身下的駿馬馬鞍上捆著一道粗大的繩索,繩索的另一端緊緊綁縛著一位女子的雙腳,女子長發披散、衣衫不整,居然被拖拽前行。

馬蹄揚起的沙塵下綿延出刺目的血,那女子像是肉攤前被宰殺的牲畜,她的血不是奔湧而出,而是一層層黏液,裹滿她的全身。

“娘子,彆看了!”那戶人家佇在門口擺擺手,“他們是戍守邊關的莫高軍,領隊的軍使是都督的親侄子,以往那睢園裡姓謝的樂人也被這麼拖拉過,噯喲,那有權有勢的人都是大石塊,誰讓他們是樂人呢。”

隔著幾條巷子的佛廟傳出宏大的暮鼓聲,沙塵掠過了睢園的朱紅高樓。

一輛貴氣馬車在睢園外停下,與拖拽著活人的馬匹隊伍擦身而過。

馬車內的主人還未露麵,守在數丈青階上的薩珊洛便不再看那疾馳而過的血,持著佩刀走進園裡。

“傅兒,傅兒——”

“賀員外的車架過來邀你,還磨蹭什麼?”

薩珊洛穿過大堂的人叢,過去後院的廂房,急促敲響門板。

屋門良久沒有被打開,薩珊洛仍是不耐的抬腳踹門,在踹第三下之時,門被豁得拉開。

“傅兒的身體抱恙,為了不讓病氣過給賀員外,此番讓奴婢去罷。”康薑一身水紅色石榴裙,懷抱修長古琴道。

“你去?”薩珊洛那雙鷹眼睨了她一下,推開她進屋,徑直闖入內室。

傅兒躺在床榻上,聞聲便像是受驚的鳥,卻仍是將整個身子都縮在被褥下。

她的臉上施著妝容,看不出何,整張麵皮都膩得發白,唯有眼四周格格不入,稍顯淩亂,暈出嫣紅。

那枕上還有著濕痕。

薩珊洛瞪了一眼明豔如刀鋒的康薑,抬腳踹向床榻:“我還以為你死了。原來沒有死嗬!”

“客人車架在等,你就算死也得死在他們府舍。”

床板嗆啷啷的響,使得傅兒打了個寒噤,霍得起身。

康薑兩步上前,從袖袋裡掏出一支玉簪,用細長的簪頭抵上她的麵頰,手一動便劃開一道口子,血汩汩直流。

傅兒因為吃痛而抽眉,隨後眼淚隻跟著血一起啪嗒啪嗒的掉,雙手不遮不捂,隻揪著被衾。

康薑轉過身,將帶紅的玉簪遞向薩珊洛:“齊管事說過,要想從吃人的地方走出去,不論是哪一條路,都得各憑本事。”

“她現在這樣,怕是比死還緊要,她這人也太過於膽怯,如何為睢園爭益?賀員外隻偏愛過奴婢和她,千萬莫讓他等急了,不如讓奴婢去爭一爭,是生是死,都與睢園無關。”

廂房背光,且有槐樹的遮擋,屋內黃陰陰的,康薑跟著薩珊洛走出廂房,天邊日頭剛巧西落,廊下還未來得及點燈,所以一路幽深幽靜幽暗。

康薑提著裙擺登上馬車橫板,遙遙看見幼瑛騎著睢園的馬匹奔出了取國城門。

城門之外,便是近在眼前的解玉雪山,往雪山的南邊一直去,就是狹窄綿長的珈南古道。在古道兩側沉靜著連綿起伏的僧娑洛山,山崖兩壁從兩百年前開始,便被來來往往的鑿出了千座洞窟。

幼瑛一路跟著血跡追趕過去,才終於得見那群人。

為首的馬匹身後仍舊殘忍的拖著女子,她一直被拖了數十裡不歇,已經佝僂的不知是人還是一團物。

長鞭如晦昧,莫高軍每抽打一記,天就更灰蒙蒙的暗下一分。

“她還沒有死,命真是硬哪。”

“你們看看她,居然還抱著她這把破琴不放,真是醜態百出,這破琴難道比命還要重要嗎?樂人真是短視貪利。”

“我見她們用曲罵人時硬氣得很!如今還不改改這臭毛病,誰要是治好她這雙不識抬舉的手,我便請他去蘭泉酒樓吃飯——”領頭的軍使揚聲說。

“停下來停下來!我來給她好好掰開,看她究竟如何才能舍下這把琴。”

僧娑洛山的南麓上,塑著一尊數十米高的女神像,女神像低垂著眼,看上去是闔目安詳的模樣,但沙地上奄奄一息的長楸在虛弱抬眼時,可以清晰的對上她的視線,直到莫高軍圍過來,她就像是待宰的羊。

莫高軍看她這般,便更恣意地放聲大笑,真就像是攤主宰殺羔羊一般,有的去按住她的身子,有的去掰開她的手,那一個個人都像是一把把刀,看上去毫不費力的奪過她懷裡的琴。

古琴的身上已經沾滿了黃沙和血,卻被她保護得很好,分毫未傷。

長楸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去用皮開肉綻的手攥住其中一位莫高軍的褲腳:“奴婢已經什麼都不剩了,你們是軍,奴婢是人、也是民,求你們仁慈…”

黏膩的長發遮蓋住了她半邊血汙的臉,讓人看得不清,就像是她的聲音,沙啞不清。

“你是民?”

“民有戶籍,你有嗎?”

“你的戶籍依附在官府,你便是官府的兩腳羊。”

“柳沅膽大包天,你同她交好,你也真真該死。”

莫高軍嗤嗤笑著,為首的故意將古琴高高舉起。她一瞬間驚恐失色,便更緊的攥住人的褲腳,又蜷著滿是血的身子在那裡跪地磕頭。

“大人究竟要奴婢如何?奴婢什麼都願意做,奴婢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眼前,你們讓奴婢死也行,隻是不要傷琴,奴婢懇求你們。”

“是嗎?真就那麼想要嗎?”

莫高軍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饒有興致的觀賞她的震恐和無助,最後在她的眼皮底下將琴徹底拋遠。

“那你鑽過去揀拾起來啊。”

那把琴剛巧丟在了幼瑛的馬前,幼瑛看看這把破舊的琴,又看看那群高大魁梧的官兵。

長楸整個人都好似被熱沙燙去了一層皮,顯得她血肉模糊的隻剩下骷髏,骷髏之上還剩著一些被動物吞吃掉的餘肉。

幼瑛透過細弱的縫隙,與之對望,心慢慢沉了下去。

古道口的風吹打得很猛,此時還捎帶著一絲濕潤。

莫高軍軍使在黑幽幽的天色下打量起幼瑛,隨後持著馬鞭慢慢及近。

“原來是郡主殿下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