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歌在屏風後看見這一切,頓時哭出了聲,掙開傅兒的懷抱後,跑到謝臨恩的身邊,緊緊抱著他的臂膀,在他身旁跪下。
荀庸仿若未聞,手上青筋暴露,大有擰斷謝臨恩脖子的架勢,直到聽見身後幼瑛的聲音。
“荀庸,我讓你鬆手,沒有聽見嗎?”幼瑛及近,稍微加重語氣。
描金絲紗裡罩著的燭火在沙影下懨懨的,使得方台的朱紅又冷又淡。荀庸背對著幼瑛,暗暗剜了一眼在痛苦下直望著他的謝臨恩,手上力道微鬆,然後重重甩手,寬大的袖袍破空,幾乎是扇在他的臉上。
“郡主殿下,”荀庸麵向幼瑛,笑著作揖,“都督令在下過來請謝臨恩過去沙州府舍,是念在以往同僚的情分上,看重他的才學,他卻滿嘴胡言,還跳這悖德的俗舞,在下著實是恨其不爭,還請郡主海涵。”
幼瑛一步步走上方台,看見雀歌抱著謝臨恩,哭得滿臉都是淚珠,她默默的護過去:“長史大人真的不喜歡方才的悖舞嗎?我倒是很喜歡。都督請他過去是為了何事,我同他一起去,可好?雀歌就不必帶著了,路途遠,哭哭鬨鬨的也是個麻煩。”
荀庸還是笑了笑,長至胸前的白須微微抖動:“都督未曾吩咐在下請郡主同去,郡主也是金枝玉葉,在下的車架實在簡陋,且行程顛簸難安,恐怕要辱郡主鳳儀,頗為不妥。”說著,他和善幾分,麵帶歉意。
幼瑛知曉,他這句話的第一句才是重點。
如今是昭寧十六年,沙州都督是何人在職?荀庸看上去倒十分忠心。
是忠心還是藏著什麼事?
幼瑛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既然如此,我也不想為難長史大人。我日後還要謝臨恩伺候我,他要是一去不回,我豈不是虧了?”
“你將雀歌留下,其餘一切隨你。”幼瑛雙手環胸,也不知他會不會答應。
“郡主所言極是,但都督好觀舞樂,邀謝臨恩過往隻是照料著他,依例傳授府舍新進樂人的技藝,不至於一去不返。其胞妹也是念在他舍不下的份上,讓在下攜著同去。”荀庸依然有禮的搬出都督的身份,並且不動聲色的咬重了這兩個字。
幼瑛聞言,低眉看向謝臨恩,謝臨恩跪身在那兒,卻扶起雀歌的身子,一舉一動都在細細安撫她。
真的隻是這樣嗎?
幼瑛瞥向謝臨恩頸上深重的掐痕,收回目光:“你說得太過於冠冕堂皇,我同謝臨恩畢竟也是明媒正禮,他方才的那些話很難不讓我想入非非,”幼瑛道,“要麼我同去,要麼雀歌留下,你唯有這麼選。”
謝臨恩停下給雀歌擦淚的動作,微微低麵朝她,動作不顯。
“郡主,都督之令,在下隻得奉命遵行,”荀庸的那雙三角眼微彎,還是笑了兩聲,寬大的紫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隨他作揖而更顯出他的謙遜和善,“沙州的信使如飛,或許在下可以代郡主寫信詢問都督之意,待他回覆應允後,在下便將這位稚童送回來,如此可好呢?”
幼瑛看荀庸寸步不讓,顯然他要帶雀歌同去,並不如他表麵說的那麼簡單。
說不定是在威脅謝臨恩。
他已然失勢,為何還要威脅他?
且荀庸的態度分明,這位都督的身份定然是在李廬月之上,不僅僅隻是握著一定實權的地方官員。
有什麼事是非要謝臨恩過去沙州府舍不可的?
幼瑛思及此,便去拉上謝臨恩的手腕,拉著他從地上起身。
“既然信使如飛,那大人便先問罷,待到應允了再過來請人也不遲,”幼瑛道,“此時風沙已停,大人如若著急,就莫要耽誤時間,趕緊回去罷。”
謝臨恩抬眸看向幼瑛,順著她的力度起來,長久的跪著已經讓他的膝蓋痛至麻木,他隻是想不明白,以往紮在他膝蓋中的毒刺卻要溫和的施緩刑。
幼瑛隻是想要揣測心中所想,拉著謝臨恩的手未走幾步,荀庸便忍不住啟聲:“郡主若是實在放不下心,那便聽從郡主的,”他直起身子,臉上的笑淡下幾分,“稚童便留在此,在下隻請謝臨恩一人去府。”
“那要何時才能回來?”幼瑛未鬆開手,繼而問道。
荀庸撫著胡須,那手乾枯又瘦薄,像是風吹日曬的舊紙:“這得看那些新進樂人的悟性,快則四五日。”
荀庸的話語聽上去漫不經心,幼瑛有預料到他會退讓一步。
如此一來,她心裡倒更惴惴的,謝臨恩對於他們而言,應當還是有許多用處的。
長安乃至天下都人才濟濟,他們有何地方需要用到他這個戴罪之人呢?
看這架勢還是非他不可。
風沙平息後,堂內的細沙也慢慢落到地磚上作塵,燈盤裡的羊油將儘,空中也蒙著淡淡的塵。
齊得宜持著拐杖,走到幼瑛的麵前:“郡主殿下,長史已然如此說,便讓謝臨恩趕緊同長史啟程罷,腳程遠,天色晚,還是要以安危為重,”她的目光掠過謝臨恩,放在荀庸的身上,含著幾分溫和笑意,“謝臨恩是為都督辦事,奴婢會秉令照料好雀歌,儘心為大人解憂。”
她的話剛落須臾,謝臨恩便順從抬唇:“郡主,奴婢會儘早回來。”
“五日,”幼瑛還是要再上一道保障,她不知謝臨恩過去是做何事,但她私心不希望他有任何事,“如若他五日內未回,我會去沙州尋他。”
荀庸的眼裡含下幾分深意,並未與幼瑛再做糾纏,不多言的應下。
幼瑛這才鬆開謝臨恩的手,他不知是因為方才舞樂,還是因為晚夜寒涼,他赤著的雙足足心生紅,過去雀歌的麵前單跪在地,蹲身與她輕言輕語。
雀歌捏著他衣袖的手慢慢放鬆,他才立身,轉眸望向幼瑛時,幼瑛背對著他走下方台。
外邊兒的沙霾平息,隻剩下刺骨的冷。他進了車廂後,幼瑛忽從數丈高的青石階梯上跑著過來,手上拿著衣物和鞋履。
“你將外衣穿上,”她站在軒窗外,還在微微喘息,卻忙不迭地伸手遞給他披袍和布履,又遞給他草藥與整齊疊褶好的衣裳,“我方才看你背上還在淌血,你定要記著敷藥,若是不行,也得照料好自己。”
“佛陀同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也會在園裡照看好雀歌,不會再讓她受傷。”
謝臨恩掀著帷子,接過衣物,月光忽明忽暗的灑進來,灑在他瘦長的腳上時是一片蒼白,清晰可見其上已經沾著的塵和土。
“奴婢謝過郡主,”謝臨恩抬麵看著軒窗外的她說,“奴婢會儘早回來伺候郡主左右。”
睢園位於莫高的東南,鄰著取國城門。
此時縣裡不論何處都已經宵禁,而跟隨荀庸過來的鐵騎軍隊隻要露出那方令牌,就仿佛比長安聖詔還管用,門兵低腰放行。
雀歌在謝臨恩走後,又在廂房裡默默哭,幼瑛坐在屏風外的軟塌上守著她。
這間房裡的血腥味淡去後,是留著幾分墨香味的。
幼瑛聽著雀歌獨自抽泣,也默默的抬手,對著屏風做手勢。
那手勢一會兒是張牙舞爪,一會兒又長倆耳朵,在屏風的絹紗上朦朦朧朧,好似兩隻小獸在爭鬥。
雀歌是癡兒,她的憂傷與謝臨恩有關,隻念著謝臨恩不在身邊,其餘不會深想。
“雀歌,你阿兄過幾日便回來,雀歌趁這幾日養好傷,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放紙鳶,好嗎?”
“好。”雀歌輕聲回。
幼瑛還是對著燭光做哄人的手勢,思緒卻慢慢飄飛,想到了荀庸。
曆史中的每一個靈魂都具有研究價值,尤其是載入史冊之中的。
幼瑛記得他在文獻中前後無門便開門為路的寒苦與決心,也記得史官所評的“剛正忠義,官德典範”。
官德典範卻也會私自打破宵禁,倒也是深刻與局限的碰撞。
第二日
沙霾無影無蹤,日頭照常升起,駱駝與馬匹於這最西邊的絲綢咽喉來往。
“你這年紀輕輕的小娘,來這兒吃力不討好,趕緊走罷。”莫高縣裡西南處一家瓷坊,裡邊兒的店主身著灰褐色的布衣,揮手趕著幼瑛。
幼瑛不願再以李廬月的身份靠著謝臨恩,所以一大早就找尋作坊麵陳,但都被這樣驅趕。
她趕忙道:“我是從江南東道過來的,家中上老下小有十多口人,阿娘和阿爺養不活,我們就自小討生活。我在德清窯場做過活,一開始是做胚,後來他們看我細致,就讓我施釉和劃紋,我們德清那邊有許多小娘做這細活。”
“我看沙州多是白瓷、青瓷和三彩器,你們這是燒青瓷的。我在德清窯場也是,德清的青瓷從工藝、釉料、風格都與這不同。沙州有這麼多瓷坊,南北融合也能創新些,對吧,大哥?”幼瑛抵門的力道很輕,店家也並未去關上門,隻是站那兒聽她說。
他生了一張圓臉、圓眼睛,但是身形瘦削,顯得顴骨突出,唇色也很深。
他看幼瑛半刻,眼神猶疑又捎著警惕:“你在浙江道好好的,為何來這苦地?”
幼瑛隻想著先找份營生來度過接下來在這邊的日子,所以她回:“我是隨郎君過來的。郎君早死,我回不去娘家。家裡的田地被公婆分給兄長一家,我耕不了田,隻能出來找份營生養活小孩。”
“如今田少,且天旱,縣裡隻靠著解玉山的水渠灌溉,多得是苦命人,”店家半敞著門,“我這邊的工錢低,再多我也拿不出來,你真燒過瓷嗎?”
幼瑛聞言,一時半會沒有回話,她的視線越過店家,去看向他身後的晾曬院子。
悶熱的天氣裡,那層黃土地上鋪著密密麻麻的褐色瓷胚,遠遠看著粗糙無光,綿延的熱氣灼燒在背著日頭的工匠身上。
“我在餘不溪…”幼瑛的話還未說完,便見院子的棚屋裡,走出來一位粗衣大娘,她行走間都揮動著熱風,遂用手中的簿子給自己呼呼扇著,語氣不耐的朝門口吼。
“你要這麼多工匠有何用,能養活得起自己嗎?還是要讓那些官爺把你也趕出去!”
“這個家你還想不想要了?我要不也和我兒一起死去算了!”
“砰——”
店家閂上了門。
磚石砌築的瓷坊院牆卻因這聲動靜抖落下了一層舊灰。
身後,剛巧有幾個孩童從胡同裡拐過來。
“昨日賣藝的那位娘子怎麼流落到那樣一個淒況下場?”
“柳沅是何人?我聽阿爺說,她們都是伶人,曾經還想貪圖我阿爺口袋裡的錢兩,聽上去都不是好瓷。”
“錯了!柳沅是之前唱曲罵了軍使郎君的,她早就被官府打死了!”
“——光顧著看熱鬨,誰把我的骨珠鏈子給撞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