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至今,兩人冷戰過、互諷過,甚至某夜還因為他醉酒而拳腳相加毆打過,她崔妙璩單方麵肘擊宋儉的那種。
卻是第一次,自認牙尖嘴利的她,被他駁得無言以對。
她覺得自己是有哪裡出錯了。
從一開始,她便因前世死仇,將他徹底置於敵對位置。哪怕她應下婚約,決定借用對方之力達成目的,卻始終未曾將他當做自己人。
前仇在先,事後和離跑路的計劃在後,他們根本沒有半分信任基礎,談何當做自己人?
可她疏忽了一點。
她與宋儉如今同坐一條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宋儉翻船,她身為其夫人,也決計落不了好!
方才她還在盤算,看不見的大手在操控與攪亂一切,令其偏離軌道。
她都逃離皇宮,嫁與前世仇人了,焉知他宋儉這一世真就能笑到最後,定鼎江山?
萬一在這場敵強我弱、敵暗我明的博弈中,宋儉和她,輸了呢?
崔妙璩一時冷汗涔涔。
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她太自信了。
那麼多前後迥異的預兆在先,而她被仇恨蒙蔽雙眼,竟然視而不見。
不曾預見這些變數也罷,以身入局後,一麵告訴自己要與之合作,破局求生;另一麵卻彆扭著作壁上觀,冷眼袖手。
這樣是不對的。
她想。
要麼她就乾脆跑路,遠離塵世糾紛。
要麼,就先徹底放下成見,與其合作,確保萬無一失。
那疑似俟斤玉奴的人,如今便正在獵場,隨時可能如藏在暗處的凶獸般亮爪猛撲而出,再次撕碎她的脖頸。
那才是最可怕的!
相較而言,宋儉這狗男人除去裝相和冷臉,倒顯得更加可信。
何況他還否認了與李仙鳧的私情!
崔妙璩便是這個脾性。
想不通也罷,一旦想得通了,她便很能說服自己抓大放小,顧全大局。
否則穿越過來,沒叫人牙子害死,也要叫這無法適應也無法改變的古代給氣死了。
焉能活到當上貴妃,紙醉金迷地享受人間浮華。
思及此,她抬頭,頭一次對眼前這個她叫了無數次“狗男人”的男人,露出發自肺腑的笑容。
“你說得對。”她誠懇道,“是我思慮不周,險些釀成大錯。原是捕風捉影的事兒,以後也不再提。以後我心裡有什麼疑惑,都與你明說。”
她停了停。
不知接下來這句是否應該也說出來。頓時陷入短暫的思考。
今日春獵,她作一身清新裝扮。鵝黃小衫,蓮瓣長裙,嫋嫋婷婷盛開於春風中。她在踟躕思考時,櫻唇微抿,露出嘴角一粒淺淺的梨渦,盛滿細碎微光,似漾著蜜糖。
宋儉伸手撩了撩為風吹亂的發絲。輕輕呼吸,生怕長風吹走此刻的寧馨。
崔妙璩思考完畢,當即決定不做便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於是她便笑著開口。
“若你亦是這樣,有些不能肯定的猜疑與擔憂,也務必要告訴我。我們彼此坦誠相待,爭取都不要淹死!”
——那笑容實在明亮得晃眼。
他不準痕跡地避了避,聽見自己回應:
“好。”
……
一番交心,彼此如今才真正算得上是同坐一條船。宋儉自去遊獵,崔妙璩也按照原計劃去找因傷旁觀的蕭韞一家。
仿佛被春風吹走一冬的煩悶。崔妙璩也感覺心下一輕,好似放下一塊巨石,腳步輕快地與春見邊走邊聊。
半路還逮到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她們的裴妙麗,一齊來到了獵場特意安設的投壺射覆之地。
此處多是貴眷女子,也有不愛騎馬射箭、殺傷生靈的,便聚集此處,自有些平和清淨的玩法。
她們找到文韶音與蕭韞時,卻發現小姑娘正在她阿爹的懷裡抹眼淚。
蕭逸竟也沒去行獵麼?
崔妙璩想著。走過去看著淚眼朦朧的小姑娘,:“小阿韞怎麼啦?好好地怎地掉金豆豆了?”
文韶音哭笑不得,說是昨夜阿韞就沒睡好,來的路上馬車顛簸,晃睡著了,直到入了大帳方醒。
一醒來便嚷著夢到爹爹墜馬,還叫馬給踩了,說什麼也不讓蕭逸去騎馬打獵。廣孝帝那邊派人問了兩次,蕭韞也不放人,後來索性鬨起脾氣,嚎啕大哭起來。
夫婦二人給田守賠了好半天的不是。隻道女兒向來嬌慣,前幾日又不慎受傷,心有餘悸,才會因個噩夢發怔,如此不懂事。
田守奉了聖令卻請不到人,到底也不能與個哭得直抽抽的孩子計較,拂塵一掃,自去回稟。
於是蕭逸便留了下來。
肩上伏著他抽抽搭搭的女兒,陪一乾女子冶遊。
崔妙璩覺著有些奇怪。
蕭韞不是個不懂事的。為著個噩夢強逼阿爹掃皇帝老兒的興。
隻怕有旁的原因。
她看了看小姑娘微微泛紅的臉,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和臉頰:
“不會是風寒發熱,身上難受才會哭鬨不住罷?”
蕭韞再聰明靈秀,到底是個六歲小姑娘。小孩兒作病之時很容易性情大變,尤其不講理的。
觸手卻沒有異常。
文韶音也擔憂道:“我先前也是這般以為,可摸著倒也正常,便沒有去請醫官。”
“還是請來看看比較放心。有時隻是病在內灶,還未來得及出出來而已。你看阿韞多難受。”
崔妙璩心疼小姑娘,作勢便要叫春見去請。
卻被文韶音攔住。
她一臉無奈:“已是拂了聖意,若又被知曉阿韞生病,大庭廣眾之下還延請醫官,隻怕聖上不高興。能忍便先忍忍罷。”
聖上不高興。
不高興世子一家沒個眼力勁兒。
春獵這般大場麵,孩子竟也能生病,如此不吉。
何況上巳方過,人人祓禊除惡,怎就她病了呢?
上不得台麵。
文韶音夫婦身為貴客,卻隻能隱忍著擔憂,崔妙璩滿心怒火。
這該死的封建王權,小孩兒生病都得看日子,問凶吉,什麼狗屁規則啊!
好在小阿韞有父親抱著哄著,過了一會兒總算平靜下來。
也能饒有興致地看另幾個年齡偏大的姊姊各自拔了野草,玩鬥百草之戲。
古代兒童的遊戲方式有限,哪怕是官宦貴族人家,孩子們能玩的遊戲不過那幾種,是以人人也都愛玩,會玩。
蕭韞顯然也是感興趣的。
眼見一個雙丫髻的小姊姊,她手中的車前草梗橫掃千軍,將一眾草兵莖將俱殺了個片甲不留,更是激發了小姑娘濃濃的好勝心。
當即便要蕭逸將她放下,也要加入戰局。
“且慢。”
崔妙璩叫住她,“叔母為阿韞去拔個最韌的草莖來。我們阿韞,鬥草也得是狀元!”
一番豪言惹得阿韞拍手叫好:“叔母真棒!”
左近的車前草已叫先前玩的人薅光,尋不出好的了。崔妙璩索性提著裙子,獨個兒跑到不遠處的樹林前,無人涉足處仔細挑挑揀揀。
耳畔是恢複精神後阿韞遙遠的呼喊,叫她務必挑中個最韌的。崔妙璩滿口應著,心中喜悅,正好見到枝合適的,伸手去拔——
麵前的密林中忽而傳出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轉瞬便來到眼前!
一人身騎高馬,胡服烈烈。見到前頭有人也不曾停駐。嘴角一抹邪氣笑容,電光火石間,勒馬一躍而起——
竟直接自彎腰拔草的崔妙璩頭上越過,重重落在她身後。
崔妙璩嚇得三魂不見七魄。
卻並非因為那人傲然將她當做障礙跨過。
而是她在那一瞬,看清來人的臉。
是俟斤玉奴。
……
動靜驚動了不遠處的人群。
眾人紛紛側目,蕭逸夫婦更是直接將女兒交到裴妙麗手中,沉著臉朝她走來。
來人馭馬落地後,緩衝兩步,掉頭轉而向她,神情傲慢。
“你是何人?”他用馬鞭指著驚駭不已的崔妙璩,“為何擋我去路。”
崔妙璩說不出話。
她甚至聽不見他說什麼。
耳蝸裡竟是呼嘯的風聲。與遠處模糊不明的女子哭泣聲。
——那是前世的她在哭。
用不著派人去探了,她在心裡恍惚地想。這張臉燒成灰她都認得。
他就是俟斤玉奴。
他就是前世將她視作玩物、折磨不休的那個惡魔。
絕望沒頂而來。她險些癱軟在地。
好在蕭逸夫婦已趕到麵前,一個橫亙其中,擋住那人視線;另一個扶起半蹲的她,柔聲寬慰。
“沒事罷,站得起來麼?”
文韶音急道。
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弟媳方寸大亂。想當初她與義弟結婚,被漁陽王惡意攔路,棄車換馬,何等意氣風發。
如今卻似見到世間最可怕的人,直嚇得肝膽俱裂。
被震飛的心魂又叫長嫂溫柔喚回。崔妙璩強定心神,慘然一笑:“我無事。我好沒用,對不對。”
文韶音聞言卻是臉色一沉:
“不可這樣說自己。”她語氣生硬,“是他不對,你絕不許攬過上身!”
蕭逸還在與那人交涉。
他先自報家門。那人一聽,是京城新近的貴客長沙王世子,眼神一閃,當即不敢再托大,翻身下馬,憊懶拱手。
“溧陽公主府典軍,宋玉奴。”
宋玉奴——?
如果說先前她是自心而身的極度驚懼,在聽到這個名字後,卻油然而生一股怒氣。
前世她便聽聞,俟斤玉奴的名字中,玉奴二字為蕭玉華所賜,名如其義,她的奴從。
俟斤二字則是他自己取的。
古突厥帝國中,部落首領,或有卓越戰功的將領,方可受賜此封號。
俟斤玉奴是野地裡撿回來的野狼崽子,自然也有狼子野心。
他欲效仿前人,再現突厥帝國輝煌。
隻是當下,不知為何他卻先一步隱姓埋名進了公主府,成為一個五品漢官武將,又賜漢姓。
偏他反而長得更似個漢人,辮子一摘,無人會懷疑他的血統。又不知從哪裡學來一口標準的上京雅言,竟足以蒙混過關!
再聯想蕭玉華對宋儉的心思——
她分明就是故意賜她姓宋,有意折辱宋儉!
崔妙璩惡心得幾乎反胃!
蕭逸夫婦入京時日不久,可與宋儉長期音信相通,想必也知曉這段故事,當即皆是臉色大變。
隻見蕭世子揚聲說道,“便是公主府中典軍,行事也不可如此輕狂,方才運氣好才有驚無險。萬一傷到了人,閣下又該如何是好?”
“不會。”
俟斤玉奴斷然道。
崔妙璩不願他用那姓,仍是在心裡這般稱呼。
“什麼?”
那目中無人的傲慢態度,令一向光風霽月的世子也動了火氣。拳頭微微攥緊。
“我說,不會。”
俟斤玉奴哼道,“我的騎術天下無敵。我想傷到的人,她躲也躲不掉;我不想傷害的人,她便衝著我來,我也絕不會誤傷!”
視線卻是繞過橫擋眼前的蕭逸,一雙狼眼,綠瑩瑩地緊盯他身後瑟縮躲避的崔妙璩。
“不過,令女郎受驚了,終歸是宋某之過,在此致歉,還望海涵。”
語畢,隨手一禮。也不等世子夫婦開口,單手一攀馬鞍,就地上馬,飛身而去。
徒留原地或慍怒、或驚魂未定的幾人。
文韶音怒道:“這溧陽公主無法無天,她手下的人也是一個德行!簡直將禮數道義都視如無物!”
蕭逸示意她冷靜:“阿音慎言。此處並非潭州,當心隔牆有耳。”
文韶音也隻能強壓怒氣,再次確認崔妙璩無事後,扶著雙腿兀自發軟她慢慢走回去。
他們都以為她是被她狂妄無禮的舉動嚇壞了。
包括裴妙麗和後來得知消息的宋儉。
隻有她知曉,自己真正害怕的原因。
然而走回到蕭韞麵前,她已換上一副渾然無事的笑臉。
在回應了小姑娘焦急關切後,她攤開手心,露出一直被她虛握著的草莖。
“這枝是叔母所能找到,最粗、最堅韌的。”
她看著小姑娘,卻也像是對著自己在說:
“——你一定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