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禦(1 / 1)

收到報信的宋儉匆匆趕來時,圍獵已告一段落。

因著廣孝帝授意,他刻意顯了番身手,獵獲頗豐,俱獻於禦前,引得龍顏大悅。

廣孝帝端坐高台,大手一揮,賜下錢帛無數。一旁始終含笑觀獵的盧太後見狀讚許道:“宋使君果然是少年英雄,想必稍後的射禦大賽亦能拔得頭籌。”

王皇後附和道:“吾看也是。如今這大齊國中,想必無人能出其右。”

台下叩禮的宋儉適時謙虛:“太後、皇後謬讚,臣惶恐。”

蕭玉華聽見了,心中愛他清俊不凡,身手過人。可惜隻能眼觀不可褻玩,內心既痛且怒,全都化做嘴上的酸言冷語:“射禦還未開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可彆高興得太早,回頭反倒落於人後,惹人笑話。”

說著便得意起來,“這彩頭說不準落到我公主府中,才叫一個實至名歸!”

春獵的射禦大賽,在場青俊豪傑不分身份貴賤,官品幾何,皆可下場參加。不少籍籍無名的年輕將領都是因此顯露人前,得以酬誌。

彩頭直接而誘人。

授官,升職。

是以每次的射禦大賽競爭總是格外激烈,人人不留餘地,誤傷流血之事不在少數。

不少人都認為,今年的魁首,勢必便是朝中新貴,宋儉。

王皇後亦然。

她聽了女兒的話,初初隻覺得她是不甘心而嘴硬,也沒放在心上,順勢回道:“如此自信,難不成你的公主府藏龍臥虎?”

嘴上說著,她眼睛卻盯著謝恩後、與田守私聊些什麼的宋儉。

因此也未注意到,自己女兒與太後暗中對視一眼。後者不著痕跡地搖搖頭,於是一向恣意狂悖的溧陽公主狠一咬唇,先前的張狂稍稍收斂,換作一句英雄氣短的,“到時你們就知道了。”

……

宋儉退下後,正猶豫著是否要親自去義兄那兒一趟。

田守那老宦官語氣圓滑,態度卻很強硬,道長沙王世子已缺席了圍獵,之後的射禦大賽再不出現,便有些失禮了。當今不言,是他寬大。世子夫婦作為臣子,入京後備受榮寵,若一再拂逆聖意,豈不是不識好歹?!

田守衝他一躬身:“勞煩使君將話帶到。世子夫婦不日便要回去藩地,臨行之前,切莫節外生枝啊!”

白臉的老狐狸眼神微閃,裝模作樣歎氣,“聖上坐鎮京中,天下事卻都放在心上。長沙王前年病倒後,身子一直沒好全乎,幾番病勢危急的邸報送入宮中,聖上瞧了,總是擔心得食不下咽。身為臣子的,叫人君一再憂心,已是不忠。若哪日長沙王當真大限之日到了,整個長沙國,及王世子,恐怕隻能仰仗聖眷,甚至是宋使君您哪。”

“聖上登基後,睿王蒙恩恢複親王之號,卻對聖上多有輕慢,結果呢?睿王自家走得倒是輕鬆,可那爵位久懸不下,最終竟落到旁支的頭上。您說說,這叫什麼事呢?”

老宦官意味深長,卻是言儘於此。

聰明人點到即止。而他實則已經說得太多。

宋儉心裡很清楚。

自己有了額外的軍功,又為重臣,而長沙國則會在長沙王蕭元宏離世後,真正走上下坡路。

為著聖心安定,接下來他要走的劇本當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孤臣。在義父離世後,與他那位義兄漸漸離心失和,最終分道揚鑣。

否則,時日久了,隻怕當今會真的食不下咽。

他看向高台之下的杜有容。

其人瘦玉蕭蕭,青肅如竹。

隔著茫茫人海,對方似乎若有似無地,也回望了他一眼。

杜有容。他的孤臣之路,走得如何呢?

——他的下場又會是怎樣?

宋儉冷淡收回目光,轉頭見到直奔他而來的不行。

……

再見到崔妙璩時,她已平靜下來,懷抱鬥草大獲全勝後興高采烈的蕭韞。

冷僻之處找到的果然是好草。身手矯健的蕭韞也果然是好姑娘。

她單手就將對方幾個年長過她的姊姊贏得人仰馬翻。一掃無法春獵的陰霾,笑得天真無邪。

而懷抱著她的崔妙璩隨意坐在春草上,長裙迤地,白玉般的麵上鍍一層淺金碎光。

——眼裡沒有他時,她總是格外溫柔。

心裡稍稍歎了口氣,麵上卻是沉冷如水。宋儉幾步走過去,見她聽到動靜,抬頭看來。

眸中那些細碎光芒霎時消弭。

蕭逸夫婦也見看見他。舉步上前,卻是停在不遠處,於她們剛好聽不清的地方,幾人密聲討論。

誰想聽似的。

很稀奇麼?

崔妙璩對他們這種搞小團體的行為嗤之以鼻。繼續與蕭韞商議,將來若她去了潭州,二人定要去洞庭湖釣魚。泛舟湖麵,遊目騁懷。

小團體很快商議完畢,而後宣布大家須一道去觀覽射禦,屆時宋儉會下場參賽。

崔妙璩看他一眼。

狗男人又要出風頭啊。

一行人緩緩行於沃野之上。

蕭逸夫婦牽著女兒走在前麵,知趣避嫌的裴妙麗也去尋了彆的女伴。

崔妙璩與牽著馬的宋儉落在最後,保持適當距離,並肩前行。

她覺著有些奇怪:“不行呢?怎沒見到他?”

方才明明去報信了。

卻見宋儉沉著臉,言簡意賅:“受罰。”

崔妙璩腳步一頓,橫他:“好端端地罰他做什麼?”

宋儉也停下:“難不成要你缺胳膊少腿了才能罰?”

照舊針尖對麥芒。

崔妙璩卻是一怔,覺著哪裡有了不同。

她硬著頭皮繼續為不行說話:“我自己跑開的,叫他不要跟著。何況那距離那麼遠,他又不會飛——說到底不是沒事。”

宋儉盯著她:“長嫂說你嚇懵了,好半日都回不過神。崔妙璩,你並非那麼膽小的人。”

護送太後入城後,他聽聞鏡水寺出事,一片紛亂中不知誰提到崔監丞家的女兒,名喚妙璩的。那可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竟趁亂殺人,真真人不可貌相!

他當即趕去趟上洛府,旁聽堂審。知她牙尖嘴利,不致吃虧後,又去查看芳娘的屍首。

如她所說,致命傷為背心劍傷。可芳娘的臉卻叫硬物砸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顯然那人心懷極大的憎惡,下手狠準,非致人死地不可。

這樣一個女子,她會因為受驚,而嚇得失魂落魄、方寸大亂嗎?

若非演戲,當有旁的緣由。

宋玉奴——

他在心裡細細咀嚼這個名字。

需會他一會。

崔妙璩這頭聽了宋儉發問,知道這狗男人心細如發,不是那麼好糊弄。

看來隻能再祭出轉移視線大法。

她直視宋儉的目光,態度誠懇:“我說了你可彆著惱。那人長得與你有幾分相似,先前恍惚一眼,我隻當是你,不知因何與我開這種要命的玩笑。”

語帶三分嬌嗔。

他果真被繞進去,一臉匪夷所思。

她又趕緊找補:“仔細一看才知不是。可竟長得與你如此相像,倒是又嚇我一跳。”

宋儉冷笑:“我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像。能將你嚇成這般。”

崔妙璩連連點頭。

心想讓他去探探俟斤玉奴的底也好,回頭她再想辦法套話,見招拆招。

夫妻二人各懷心思,來到射禦賽場。

充作賽場的馬場已裝飾完畢,旌旗飄揚,紅綢鋪地。太常寺陳舞樂於高台前。雷鼓擊樂,舞者身著黃金甲,分列陣型,為《破陣樂》舞。鼓聲震天,傳音百裡;舞踏雄渾,撼天動地。饒是崔妙璩這種見慣後世特效大片的穿越者,也不免大受震撼。

破陣舞畢,射禦正式開始。

大齊的射禦大賽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賽場如戰場,單兵作戰,輸贏隻在毫厘之間。賭注不涉生死,而對於重榮辱輕生死的古人而言,也差不離了。

下場參賽的兒郎們都已做好準備,輕衣駿馬,競逐風流。

宋儉已換好更輕便的玄色胡服,墨發高束,手持長弓。雖然她很不想承認,遠遠望去,與那俟斤玉奴更像了。

他顯是也想到這點,脊背挺直,視線逡巡一圈,鎖定某個人後,一勒馬轡,轉而直奔人群中的她。

周圍的貴女紛紛麵紅避開。

宋儉沒有下馬,眾目睽睽下旁若無人地俯下身,湊近她。

一片喧囂中,他的聲音極輕,卻極清晰。

“你應當去尋醫官,瞧瞧眼疾。”

崔妙璩:?

莫名其妙吃了通人身攻擊。

她如何就眼瞎,需要看眼疾了?

他理直氣壯:“我與那莽夫,到底哪裡像了,你竟會認錯。”

崔妙璩:“……”

不普通、但自信的狗男人。

又聽見他說:“為我簪花吧,崔妙璩。”

他輕輕地笑:“免得你又認錯。”

……

崔妙璩幾乎是一瞬間,便想到那束封在信中,未曾送到她手中,便枯萎凋零、被人隨手扔掉的庾嶺寒梅。

春三月,晚梅依舊盛放。而她前世死的那個春天,椒花殿外,綠萼清絕。

種種一切,似乎都與這梅花纏夾不清。

賽場四周的山坡上,垂枝梅縈繞成圍,雲蒸霞蔚,仿若胭脂色的瀑布。她走過去,折下一枝,簪在他胸/口。

“花色嬌嫩,你如今幾歲了?還是簪在胸襟較為合適,不至於太招搖。”

嘴上沒忍住調侃一句。

宋儉自是不知這句話的來龍去脈,還當是她蓄意報複自己先前取笑她眼瞎,以年老回敬。

大了崔妙璩幾歲的宋儉胸口垂著枝粉色嬌嫩的梅花,頗為不甘地回到賽場。

一人策馬奔近他,神色倨傲:“久仰宋使君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正是那惡意嚇唬他夫人的宋玉奴。

連這名字,都帶了三分惡意。

似一個拙劣有意有所圖的贗品。

宋儉目光平靜:“客氣。”

那宋玉奴又道:“今日射禦大賽,宋某勢在必得。使君即為宋某最強勁的對手,須得拿出真正的本事,好叫宋某不論輸贏,都能心服口服。”

宋儉惜字如金:“自然。”

俟斤玉奴在戰場上見過這位玉麵將軍的凶猛悍戰。

初初聽聞這位初步茅廬的小將軍再度率軍出擊,放出奪回盧太後,一舉擊潰西羌的豪言壯語時,整個西羌,包括盧太後,都隻當是個笑話。

認定與從前諸次“討伐”一般,不過是廣孝帝做給世人看的一場好戲。

——甚至比從前還不如。

從前派出的,尚且是赫赫有名的中原將軍,都拿他們沒辦法,何況據前頭探子所報,這次來的頭兒,是個比他們搶來的最嬌美的中原女子,還要漂亮的毛頭將軍。

西羌人不敢輕視中原武力,可他們亦不認為,一個花拳繡腿的美貌男子能做什麼。

須知前朝的蘭陵王,美則美矣,那也有著胡人血統,先天好勇善戰的!

一個女人似的中原懦夫,豈敢效仿高長恭!

可就是這麼個女子似的美人將軍,犁庭掃穴,幾乎將西羌王都的地皮都鏟薄了三層!

長刀所到之處,鮮血漫地,寸草不生。

連尼匱可汗,都被他一刀斬殺,身首分離。

何等恐怖驚人的膂力!

可汗沒了,能繼位的子侄們亦叫屠了個乾淨。中原人太清楚何為斬草除根。

活下來的,隻剩他這個天生就懂如何苟且偷生的野狼崽子。

他逃了三天三夜,終是憑借對於荒原與野獸的了解,僥幸得活。付出的代價是一張臉被野獸啃噬殘缺,眼見便要死於重傷後的?症。

有人救下他,替他療傷,又尋了西域的醫者為他改頭換麵。

又將他送到溧陽公主麵前。

銅鑒中,這張刻意與宋儉有著三分相似的麵容,成功博得蕭玉華的歡心。而他身為胡人強健的體魄,更是令公主夜夜眷戀,纏綿不去。

他很輕易就成為公主府上的親衛,有了八品官職。

——可還不夠。

遠遠不夠。

他要做更大的官,要獲得更大的權力!

那位救下他的恩人說,隻有如此,他才能複仇宋儉,攻陷京城,笑傲天下!

而眼下,是他獲升官職的絕佳機會。

他的對手又是宋儉。

對方還如此輕視於他,不將他放在眼中!

明明他就是另一個他!

他已姓宋!

俟斤玉奴怨惱地想。

他轉身策馬奔向賽場外的花樹,馬鞭快如閃電,毫不憐惜地抽落璨然花葉。

花瓣紛紛墜落。

他伸手,撈過一枝,簪在髻邊。

而後回到宋儉麵前,用隻有雙方聽見的聲音挑釁開口:

“尊夫人貌美少艾,宋某切慕之。”

毒蛇一般吐著信子。

“未知你我都簪了此花,尊夫人遠而觀之,眼中看見的,究竟是使君你呢?抑或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