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斤玉奴其人,狡詐殘暴,野狼崽子般嗜血成性。一度是她與整個西京燕翼宮最驚悸的陰影。
他是草原上的孤兒,不知姓甚名誰,血緣何在。與小狼廝搶爭食時,被出征的尼匱可汗撿回去,成為他手下最凶猛的野獸。
宋儉擊敗尼匱可汗後,追擊其殘部時,他負傷逃遁,於雪原荒漠忽而失去蹤跡。後來隻尋到副被野獸啃得七零八落的骸骨。
而這被大齊認定暴亡之人,卻潛逃回西羌舊地,糾集殘部複國。又暗中去往北境,找到當年與尼匱爭奪可汗之位敗逃的雷亥,遊說他與己聯手對付大齊。遭到拒絕後,斬殺雷亥及效忠其的部下,將眾夷狄集結成部,不斷侵擾大齊漫長的西北邊境線。
那時,宋儉與裴長隨聯手護住北境。而西境卻因李仙鳧之父李應的疏忽,又兼蕭玉華裡應外合,最終被撕開口子。
西羌軍解開辮子,換下胡服,喬裝打扮成修築西京的役者,早早埋伏於新都各關要處。
隻待好大喜功的廣孝帝親率上洛的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及商賈富戶等遷入西京的宮闕後,便大關城門,驍騎斷後,來了個震爍古今的甕中捉鱉。
——這便是前世西京陷落的前因後果。
可是不對啊!
俟斤玉奴要待蕭玉華被逐出皇室、流放藩地幽禁後,才與其有交集。
怎會,這麼早就出現在她身邊呢?
還是皇室勳貴儘出的春獵。
崔妙璩毛骨悚然。
自重生後,她便一直感受到有另一個、甚至是幾股明顯強於自己的力量有意無意地掌控一切,讓一切偏離前世既定的軌道,以致她這個可以“作弊”的重生之人,都猜不出事態究竟會如何發展。
是好是壞,不得而知。
她連個能夠交心商量的人都沒有。
可會否,又是她想多了?
能跟隨蕭玉華貼身護衛的,想必是公主府的親衛。這類人大多兵卒出身,曆經沙場,身上有個輕微殘缺也屬正常。
斷了小指而已,不代表那一定就是俟斤玉奴。
恐是自己前世被他折磨太久,陰影過深,以致風聲鶴唳。
她自我寬慰道。
眼下隔得太遠,那人亦藏在陰影中,麵容瞧不真切。
最好是能確認一番。
不一定非得是她親自去。
說起來,她還不太願意回憶此事,可也避不開。那西羌蠻子,生得倒是與宋儉有幾分相似。
形似神不似那種。
二人的氣質更是大相徑庭。若宋儉麵似觀音,他則形如修羅。
可到底也算是像。
俟斤玉奴便是憑著那張臉,入了蕭玉華的眼,成為她心中宋儉的替代品。
眼下若要探個虛實,她隻需安排個信任之人,找借口去他附近兜一圈,認認臉,一切自能水落石出。
總不至於又冒出個與宋儉長得相似的人罷!
心了有了計較,她便收回目光,竭力令自己冷靜下來。
眾人興致高昂地跟著帝後王公,紛紛步出大帳,各自遊獵騁興。
順娘借口行圊?,自行離開,崔妙璩心知肚明她是趁機去王皇後處複命,當即準允,自己則領著春見與不行去也混在人群中,一壁去尋蕭逸一家,一壁盤算著該如何去蕭玉華身邊打探。
她走在曠野之間。
隻見春風過境,家禁苑的獵場經由一冬的繁衍生息,此刻呈現一片欣欣向榮之景。與前些日子的飲宴安排的場所不同,此地水草豐盛,地勢綿延開闊,更勝彼處。
放眼望去,波斯地毯般色彩穠豔的沃野上,沿大帳星羅棋布鋪開數十個小帳,不斷有人出入,胡衣長靴,翻身上馬。
春風長長撫過她的鬢邊和裙擺,帶來風中馥鬱的花草香氣。
其中一個輕騎快馬的胡服男子遠遠奔她而來。發絲飛揚,恣意風流。
宋儉停在她麵前,居高臨下,唇邊一抹微微笑意:“夫人不去射獵一番,試試手感?”
她搖頭婉拒:“我去尋裴娘子。同她一起去長嫂處,陪阿韞玩兒。”
他卻似有些不死心:“若夫人無聊得緊,也可下場一試,叫阿韞瞧瞧姑母的身手。”
崔妙璩皮笑肉不笑,再次婉拒:“叔母可沒有什麼身手,隻怕貽笑大方。若貿然顯擺,回頭叫阿韞瞧不起了,我還得傷心一場。”
話音剛落,風中的花香忽而被一陣冰涼水氣般的龍腦香取而代之。似無聲落在花蕊上的細雪。猶然一涼之感。
崔妙璩猝然回首,見到曼步而來的李仙鳧。
不染纖塵的高嶺之花,有如雲中孤鶴,與周遭嘈雜紛擾格格不入。像全不認得眼前這對璧人似的,帶著兩名女使,目不斜視徑自遠去。
心照不宣地,二人俱是緘口。
直到那縷仙姿翩然遠去。
崔妙璩回頭去瞧宋儉的臉。
見到意中人,還能一臉坦然自若,縱使相逢應不識地,當真心理素質極好。
與李仙鳧目中空空的裝相姿態,可謂天生一對。
她在心裡冷笑。
偌大個春獵場,她不信她是“恰巧路過”。
當即也無心思同這狗男人周旋,敷衍兩句,便背身而走。
步子尚未邁開,身後忽一聲破開虛空的輕響。繼而腰間一緊,腳步被拖拽著,不得已頓停。
她低頭一看,頓時咬牙。
很好。
被狗男人用馬鞭給纏住了,掙脫不掉,動彈不得。
那人輕巧落地。
踩著一地綿軟的春草走近她。
春見與不行知趣遠離,各自裝聾作啞地遠遠站開。
走到他身邊後,他一麵開口,一麵輕而緩地收回束於她腰間的馬鞭。
“我與她沒什麼,”他好像在解釋。聲音自背後而來。
與之同來的,還有他身上清冽的男子氣息。
“麟趾寺,她扮作婢女與我見麵,並非你認為的那種私會。她隻是不願嫁入帝王家,卻不知為何,認定我可以解救她離開當下這個困境,故而約我見麵,以此相求。”
崔妙璩心裡大叫,是了!她果然沒猜錯,李仙鳧也是重生,且記得前世發生之事!
她知曉宋儉必將贏得天下,是以甚至連入宮為後這幾年都不願再等,隻盼儘早脫身,與他長相廝守——
“我拒絕她了。”
他說。
腹誹被鏗然打斷。
崔妙璩轉身,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拒絕了誰?
李仙鳧嗎?!
“為何?”
她脫口而出。
全然不信的模樣。
誰料他卻似比她更不解:“什麼為何?我為何應該答應她?”
“因為——”
她下意識接話。
然而那句,“因為你也心悅於她”,卻停在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怎麼能說得出來呢?
又沒有確鑿證據。除非她坦誠前世之事,否則誰會相信,未來的大齊皇後,心悅之人竟是看上去與其淵源並無多深的少年將才。
願為他放棄眼前唾手可得的一切。
崔妙璩心知她情根深種。然而卻不知其所起,又為何一往情深,兩世不改。
但她大致了解李仙鳧是何種人。
自命清高,傲世輕物,心思深沉。如她這般女子,輕易不肯交付一顆真心。若非心意相通,甚至對方付出更多,她又怎會甘願寄托全部希望?
甚至被逼得自亂陣腳,大庭廣眾之下,硬生生與他擦肩而過,去博得注意。
這行為實在很不“李仙鳧”。
所以,是他在撒謊麼?
崔妙璩猜不透,當即決定詐他一記。
她故意歎氣:“我自是有我的看法。先前你確是與她私下會麵,我理解成私會,並無不妥之處。何況我亦聽人提及……”她此處故意含糊而語,“似乎你與她,素有舊情。”
她完全是大著膽子睜眼說瞎話。
放在前些日子,她是絕技不敢這般大膽試探的。
畢竟那時他還日日陰陽怪氣,琢磨不透。萬一弄巧成拙,她反倒會落了下風。
如今因著夭娘,讓她覺著這男人似乎也沒有想象之中那般不堪,是個可以合作的搭檔。
可即是要合作,便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倘若因他所有隱瞞,而導致她滿盤皆輸,那她找誰說理去?
李仙鳧這關,必須得過!
拖也得拖到她阿爹撐過鳳台與西京兩關,以及她親眼見到俟斤玉奴慘死不可!
說完那些話,她捏緊雙拳,像捏緊自己無中生有的底氣,抬頭勇敢地直視他——
隻見宋儉把玩著手中先前勒她纖腰的馬鞭,一字一頓:“素、有、舊、情?”
他毫不客氣,“想必說與你聽之人,將我與旁人弄混了。李仙鳧與他人有沒有所謂舊情,我不清楚,不能妄下論斷,但絕對不是我。背後造謠之人,不儘不實,信口雌黃,恐非好人。我勸你莫要與其深交,否則遲早為其所害。”
……
“恐非好人”的崔妙璩聞言強裝鎮定:“我以為是,空穴來風,事必有因。怎不見她造謠彆人?”
“或恐是她眼中看不見彆人。”
宋儉懶洋洋地,卻是意有所指。
直說得她心底一駭。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他徒然打斷。他仿佛在極力忍耐些什麼:“崔妙璩,我再說最後一次,我與李仙鳧之間,什麼都沒有。不管你聽說過什麼,見到過什麼,最好全部忘掉。李仙鳧即將與太子成婚,若有一絲她與我不應當的風聞傳出,你難道能獨善其身?你我既已成婚,便在同一條船上,你不信我便罷,難不成還要聽信這些杜撰的有心之言,鑿穿這條船長,大家一齊淹死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