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以來,這還是頭一次,倆人能麵對麵,心平氣和地共商大計。
雙方好像都有些不自在。
萬幸門外忽而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是順娘來了。
“使君,夫人醒了嗎?醫官還侯著哪。”
二人交換眼神。心有靈犀地,一個起身回應,另一個在儘可能不疼的情況下迅速遛回被窩裡。
崔妙璩後知後覺。自己會否衣著過於隨意。
再一想,反正都已成婚。說不定隨時可能玉帛相見,何況她眼下還穿得整整齊齊。
說到底還是古人保守。穿著裡衣都跟光著似的。
她一麵躺下,一麵腹誹。
宋儉打開門,氣定神閒地扯謊:“夫人剛醒,還有些頭昏,勞煩順娘請醫官來,順道再熬些醒神的湯藥。這裡有我與春見即可。”
不動聲色又將她遣走。
關上門,他又回到桌案邊,坐定,一副打定主意旁觀她治病的架勢。
崔妙璩雙眼直視頭頂的泥金花鳥帷帳。寓意夫妻恩愛的鸞鳳與並蒂蓮花栩栩如生。她問:“你為何與我商議?”
宋儉一時沒明白:“什麼?”
她的聲音幽幽自床帷深處傳出:“與我商議如何安排順娘和夭娘。你不怕,我也是皇後的人,會泄露你的計劃嗎?”
一室沉默。
良久。
“你不一樣。”
他道。
還有一聲極輕,極微弱的歎息,隱於那句話之下。
仿佛琴弦微震。
……
那湯藥最終還是讓夭娘喝了。
春見奉她之令,借著為她熬落枕湯藥之時,順道熬了副養血益氣的,分了一碗給夭娘。
而順娘給的藥材也熬了出來。沒端出廚房就被潑進溝渠中,一盆水衝乾淨,味兒都沒留。
兩副藥聞著差不多,順娘到底隻有一個人,無法事事周全,也不曾懷疑。
為尋回孩兒,夭娘對外瞞著身子受損之事,唯恐被達官貴人們嫌棄她無法有孕,徹底棄置娼/家,朝夕不保,遑論尋子?
而她被賞給宋儉之前,王皇後亦確認過孕育之事。
夭娘撒過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謊來圓。
是以她才不敢麵對那湯藥。
怕再幾碗下去,她就沒命了。
在宋儉提出,願放其自由,且尋回幼子後。夭娘終於有了夙願得償的曙光,感激不儘,亦是竭儘全力用心敷衍順娘與王皇後。
落枕好轉次日,裴妙麗坐著裴府的馬車,如約而至,與她一同去往長沙王府中做客。
宅子位於勝遠裡。因靠近皇城,此處多達官貴人的宅邸。蕭元宏為景王時獲賜於此建府,卻因抗旨救下被西羌擄走的當今與盧太後,得罪女帝,降為郡王,宅子亦被收走,另賜予陸家族人。
辛巳政變後,廣孝帝順利改弦歸張,大肆封賞功臣,又將這宅子歸還於他。
還之前,特派人將宅子裡裡外外修繕一新。再度種花木,養雀鹿。
——女帝倒台後,陸家亦被徹底清洗,族人死的死,流的流。住過的府邸也遭橫掃一空,大火焚儘。先前苑中養的孔雀與梅花鹿燒成焦炭,匆匆掩埋了。
是以再住進宅邸的蕭逸,也覺著一切全然陌生。
文韶音領著女客參觀宅邸,於廊廡中見到庭苑內悠然啃著蘋果的梅花鹿,忍不住小聲同崔妙璩說:“我與世子都覺得宅邸奢華,過於糜麗。皇恩浩蕩,受之有愧啊。”
崔妙璩聽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這世道,一個常年沒人住的宅子也修得這麼豪華。梅花鹿每日有吃之不儘的新鮮蔬果,而一場春旱,縱是京畿之地的貧苦村民,食野草挖野根的亦不在少數。
想必世子夫婦入京這一路見多人間疾苦。
崔妙璩很喜歡這位其實與她沒有親緣關係的長嫂,好懸沒忍住脫口而出,眼下不過是個開頭。待廣孝帝下令興建西京,民間,就要開始人相食了。
整個中原神州,將淪為人間地獄。
而那時她已踏上去往北幽的路途,世子夫婦也已歸潭。此地發生的一切,他們都無能為力。
隻能焦灼等待,民意於沉默中爆發,而廣孝帝引火自/焚。
觀賞完鹿苑,崔妙璩問:“阿韞呢?怎沒有見到阿韞?”
她不是最期待兩個漂亮小姨來陪她玩的麼?
文韶音眼神一閃,歎道:“真不湊巧,阿韞昨日與她阿爹練習騎射時,不慎傷到胳膊,如今大概正在換藥呢。”
二人俱是大驚。
那要強的小姑娘,隻怕這下打擊會很大。
傷到胳膊,聽著就是很嚴重的樣子。
隻是,文韶音看著卻不似很擔心,還能優哉遊哉陪同她們參觀。
而且,昨日宋儉人也在王府中,回家後卻並未提及此事。
那日以後,為著一個妾室的歸宿,二人無意間達成同盟,火藥味稍減,也能心平氣和坐下來吃幾頓飯,私下商量後續的安排。
外頭有什麼事,宋儉也會說與她知。
並不會讓她閉目塞聽,跟個盲人似的四處抓瞎。
時不時去南廂房坐一坐,她也心知肚明,那是為著迷惑順娘。
——除了仍然沒有肌膚之親,儼然一對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
阿韞受傷這麼大的事,他竟沒說。
是發生於他離開之後嗎?
裴妙麗隻道可惜,說後日就是春獵,原還想同阿韞一道去借兔子和狐狸,如今卻不成了。
春獵後,阿韞便要隨父母回去長沙國,不知下次相見又是何時。
文韶音溫煦地安撫她:“不必憂心,自有來日。”
又領著她倆去探視方換好藥的蕭韞。
小姑娘看著比先前萎靡多了。無精打采地坐在房中,見到她倆,眼神才有點光彩。
顯是也已知曉春獵無望之事。
再堅強也是個六歲孩童,一想到如此盛會自己不能下場參加,嘴唇扁扁,就要哭出來。
崔裴兩個小姨趕緊圍上去,抱著她不住安撫寬慰,才讓她感覺好一些。
陪小姑娘玩了一會,二人辭彆文韶音,分彆回府。路上裴妙麗猶自感慨,為小姑娘驀然碎裂的夙願。
先前禁苑與宴時,小姑娘毫不掩飾自己對於帝王家盛大氣派的春獵的向往,且已經取得父母允諾,可攜為自己特製的弓箭隨行射獵。
春獵照舊定於禁苑,此地以豢養動物為主,並無太多野生猛獸。且有禁衛羽林從旁開道護衛,危險性很小,孩童少年皆可參與。
阿韞卻就此錯過,隻能旁觀。
裴妙麗隻歎可惜:“不知何時阿韞一家才能再入京啊。”
很快——
崔妙璩在心中默然道。
待宋儉登基為帝,他們便能回京。
屆時,想留多久,想參與多少次行獵,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夜裡再見到宋儉,她便將阿韞受傷的事情說了。
他眉毛微挑:“是驚了馬,阿韞為馬撞倒,方才受傷。”
“你怎不告訴我?”
她問。
宋儉明顯一怔。
歉意中似乎帶著點欣慰:“我忘了。”
又允諾道,“下次不會。”
當夜仍是分臥而眠。
似是已然成了習慣。宋儉不提,她也不能主動邀請他“來罷!莫再獨守空床,蜷縮邊榻,來與我共享這雙人大床,相擁而眠!
……怎好意思說得出口。
便隻得長久下去。
或等一個契機。
等到他們,真正接納彼此為之。
而為著糊弄夭娘,他們心照不宣地每日宋儉起身後,將被褥放回床上,再喚人洗漱,夜裡又搬回去。
至於崔妙璩,每每麵對夭娘時便努力回想宋儉從前那副死樣子,模仿著冷口冷麵陰陽怪氣地拈幾句酸,後宅居然呈現出異樣的“和平。”
春獵當日,她照舊攜春見與順娘一同出行。而不同的是,這次,宋儉將不行和不好,都留給了她。
出門之前,他似是猶豫再三,終是叮囑道:“今日不比飲宴,獵場人多事雜,恐被誤傷。若無什麼要緊事,你便留在帳中,莫隨意走動。”
崔妙璩覺著他嚴肅得有些過,仿佛在預感今日要發生些什麼事。
又覺得會否是自己多疑,他不過是思慮周全罷了。
再次來到禁苑,上回用過的觀風行殿已被挪走,換成可容納數千人的七寶大帳。帳內懸珍飾寶,光輝洞徹。
饒是對廣孝帝向來奢靡無度的作風習以為常,可當文韶音親眼見到大顆大顆用以照明的夜明珠,仍是蹙起了英氣的眉。
目不忍視的模樣。
崔妙璩卻想,這才哪到哪啊。身為前世寵妃的她,在蕭帙繼承了父皇的帝國後,他下令將這些夜明珠都搜羅出來,挑出其中最大最罕見最完美的,都送給她,讓她打彈珠玩兒。
蕭帙不似老爹驕侈暴佚。他隻是讀書把腦子讀傻了。認定西羌逼境、新都陷落,皆是因他向來神武的皇父為這些銅臭之物迷了心智,才有此一劫。而他身為新的國君,一個讀書人,絕不能重蹈覆轍,當視這些禍國之物如糞土才行。
他倒有幾分晴雯撕扇時,寶玉的瘋魔勁頭。每每聽到宮人稟報貴妃又滾爛失卻多少顆夜明珠,他便拍手叫好,手舞足蹈誇讚貴妃才是他的靈魂伴侶,一生知己。知他深惡痛絕,為他斬草除根。
崔妙璩前世當貴妃時幾次想撂挑子不乾了,都是因為這二百五天子。
想必李仙鳧會嫌棄這堂堂一國之君,一顆芳心向宋儉,大抵也是有比較方有取舍。
如今那二百五死心不改,伴君身側,卻隔著茫茫人海魂不守舍盯著她的所在。連廣孝帝發問都聽不見。
行獵儀式上,太子便這般形容猥瑣上不得台麵,廣孝帝陰沉著臉,不再問第二次。怒震大袖,宣布春獵開始。
一旁的蕭玉華見狀,冷笑一聲,又與太後交換眼神後,朝後方某個貼身隨從說了什麼。
那男子高大的身影半隱於光線疏落的陰翳中,叉手回話,左手小指翹起,隻有一個指節。
正津津有味觀賞台上勾心鬥角的崔妙璩見狀渾身一震。
仿佛三千業火自足底轟然騰起,將她焚燒殆儘——
前世折磨她數日、以致她最後殉葬身死之人,俟斤玉奴,他的左手小指,隻有一個指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