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一聲輕笑。
崔妙璩難以置信。
她疼得齜牙咧嘴,像隻被吊起來的鴨子,而罪魁禍首在做什麼?
在取笑她!!!
強忍將枕頭拍到他臉上的衝動,她梗著脖子斜視,沒好氣道:“你怎在這兒?有事麼?”
“我自己的臥房,為何需要有事才來。”
他答。
臉上仍是那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戲謔神情。
崔妙璩白眼快翻到後腦勺。
她想說什麼,又覺著無謂口舌之爭,費事他覺得自己有多在意他的來去似的。
可該說的事情還得說。
畢竟人命關天。
強壓心底的不適,她掀開錦被,雙手撐著床榻,肩膀帶動身子向外轉去。
她坐得深。又因落枕難受,滿腦子都是痛痛痛。不曾留意自己轉身後雙腳懸空,一雙潔白羅襪晃晃悠悠。
晃得對麵那人眸色驟深。
“順娘要夭娘服避子藥,”她單刀直入,“你即回來,儘快料理此事吧。”
“你為何不處理?”
他問。
他倒好意思問!
崔妙璩在心裡破口大罵。
是哪個臭不要臉的猴急火燎,一進府就給人睡了,害得人家要喝這種酷烈傷身的藥?!睡完拍拍屁/股走人,要她來收拾爛攤子當反派,挑撥她們女人內鬥是吧!
還好意思問她為何不處理!
狗男人爛成這樣,難怪上一世麵都沒讓她見求情也不聽就直接判她死刑。
還是殉葬!
他知不知道那是多殘忍的死法!
她寧可被萬箭穿心,五馬分屍,也絕不願多回想一秒的無間地獄。
活著的每一刻,她都痛苦得恨不得立時死了;可一旦感受到死亡到來前的獰惡窒息,又苦苦掙紮,竭力想要活下去,無望地祈願有人能將她救出。
那種蝕骨噬心的絕望,生死之間猶如被寸寸油煎的反複撕扯,有誰能感同身受?
重生至今,為著能避開上一世的命運,她殫精竭慮。到底勢單力薄,被各種有形無蹤的大手推著,步步前進,逼得她無暇回顧前世。
如今卻因為另一個從前未曾出現過的女子,激起她心中最幽深的恐懼與憎怒。
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她恨恨地想。
而她居然當時還同意嫁於此人,任由他一再輕視自己、傷害自己,以及他人。
倘若她手邊有刀子。
她想。
她定會毫不猶豫捅過去。
哪怕後果萬劫不複。
可是她沒有刀子。
卻有個阿爹與春見。
崔妙璩忽而感到無儘的絕望。
重活一世的她,究竟要如何為自己報仇,才能洗刷那般深重的怨懟呢?
許是她隱忍已久的恨意太明顯,竟而從那雙一想或淡漠、或嬌俏的雙眸中溢泄而出。宋儉明顯被震住,像是下意識開口。
“我與夭娘沒有什麼。”
滿心仇恨的崔妙璩:?
什麼意思?
何為沒有什麼?
抑或,他想發生什麼?
見她還是一臉憤憤然,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宋儉當即也不再打啞謎,無奈道:“我與夭娘,昨夜不曾圓房。”
崔妙璩:“……”
這狗男人說什麼瘋話!
……
昨日,宋儉漏夜回府,一進門便見到等候已久的順娘前來彙報,倒夭娘已安置好,使君是否還有旁的交待。
他示意沒有。腳下一轉,徑直去往南廂房。
打扮妥當的夭娘等候已久。
見他掀了簾子闊步入內,眉目昳麗,神清骨秀,當即便有三分好感。
羞羞答答地上前施禮。待宋儉遣散房中諸人後,她曼步近前,纖纖玉手攀上他勁痩腰間金鑲玉質的蹀躞帶,便要服侍這俊美主君安置,卻聽見他聲線冷然。
“你的孩兒,如今仍在益州,對麼?”
……
“夭娘有了孩子?!”
猝不及防聽到此事的崔妙璩顧不上疼,抻著頸子訝然道。
宋儉打手勢示意她輕聲,眼風掃過身後的臥房大門。
她醒覺。當即捂住嘴巴,保證絕不出聲。
眼神催促他快些。
宋儉無奈一笑。遂繼續敘說昨夜情形。
夭娘不防宋儉那般快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細,當即魂飛魄散,綺思全無,跪下不住磕求自己不過是為人差遣。
並未包藏禍心,也無半分差念,請他千萬不要為難自己的孩兒。
她哭倒在地,孱弱似一尾離水之魚。
“我那孩兒,是瞞著主母,與第一任主君有的。誕下後被主母得知,幾碗湯藥下去,這一世都無法再育。”
“主君為與主母修好,將我與孩兒分彆賣掉。我如浮萍,輾轉於另兩位主君之手,懇求他們幫我尋回孩兒,為此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後來,在一次家宴上,我照舊獻舞,恰好叫與宴的益州刺史看中。他當即將我要走,我告訴他,走也行,須得幫我尋回孩兒。如若不然,我便跳進冬日的綠池中。益州刺史是個好人。他叫我不要死,還真幫我找到了孩兒。”
“他離開我時隻得半歲,再見已是快五歲。瞎了隻眼,缺了幾根手指頭。是為著乞討為人故意損害的。可到底他回到我身邊了!”
“可那好人卻說,他要將我獻給聖上,說我可以去到繁華上京,那裡花團錦繡,洛川裡流淌的都是黃金與香水,我去了定會樂不思蜀。可我怎能不思念我的孩兒!他千辛萬苦回到我的懷中,還未感受到我的虧欠與補償,我就又要離他而去,不知何時歸去,不知此生能否歸去——”
……
南廂房的床榻上,新鋪了煙光紫的蜀錦,流光瀲灩的華美布料上大朵大朵綻開豔麗的蜀葵,紅的粉的,疏莖密葉,翠萼丹華。
女子幽幽低泣的聲音縈繞房中。她的眼淚如同這蜀地名花的種子。眼淚落到何處,她的苦難便種到何處。
自慚生地賤,堪恨人棄遺。
後來她止住淚水,昂起頸子,淚珠滾落,如花瓣邊緣的露珠。
“使君既已探情夭娘過往,卻開誠布公說與我聽,想來不致謀害我那孩兒。”
哭出來後,她冷靜許多,“夭娘愚笨,猜不出使君是何用意。但夭娘可以性命作擔保,若使君放我們一馬,但有指令,夭娘萬死不辭!”
仿佛能聽見女子決然的發願。
崔妙璩沉默良久,終是發問:“所以,你到底想做什麼。”
對麵的男子收回他沉靜的目光,仿佛在說一件很輕易的事:“夭娘也這般問我……”
他自桌案上拿起一支碧玉簪。是她今日隨意綰發隨用,昏厥後又被摘下。
他捏在掌心把玩,“我想把夭娘,送回給她孩兒。”
崔妙璩猛然抬頭,與他正好四目相對。
“此話……當真。”
他又是聲輕笑:“為何說謊。”
是啊。
他有什麼理由說謊?
一個被賞賜給他的舞姬,他可以輕易地捏死她,卻不用負任何責任。她在現代時,看過的古裝劇裡永遠有一句擲地有聲的台詞: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可真實的古代卻是殺人償命,且分階級。
倡優/伎子,賤籍奴婢,且算不得人。
既算不得人,又何須償命?
他可以殺了她,卻要放了她,成全她的一片慈母心。
會這樣做的人,上輩子卻冷酷無情,用最殘忍折磨的方法殺了她。
難不成重生後,他轉性了?還是被魂穿?
崔妙璩滿腹疑惑,神色複雜。卻又聽到他開口:“夭娘說,她確是王皇後安排給我。夭娘獻舞後去更衣,隨同的女官告知她,說我眼下是聖上麵前的紅人,務必小心服侍,將來有她的大造化。”
那女官為她指了條明路。
“使君年輕,他的夫人,為皇後故人之女,更是個不懂事的,皇後特此安排了宮中老人,名叫順娘的,助其執掌中饋。你入府之後倘有疑問,皆可去尋順娘了。見她如見皇後。”
“好一句,見她如見皇後。”
崔妙璩默默重複這句,冷笑道。
王皇後,果然對宋儉大有興趣。她從一開始打量的就是俘獲這位禦前紅人,為其所用。
可惜廣孝帝為分化潭州勢力,先一步將他派遣北幽。至此一南一北。
帝王心術,便是防患於未然。用儘一切分化誅心手段平衡勢力,令其散如星子,各自為政。
廣孝帝要用長沙國,也要防。王皇後有心摘桃,又不能留下痕跡,否則引火燒身。
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招式雖老卻屢試不爽的美人計。
“你也一早看出,她有所圖謀?”
崔妙璩怕為府中順娘的眼線偷聽去,連名字都不敢提及。
誰料那狗男人卻傲慢道:“何用眼看?”
崔妙璩:“……”
不裝能死!
“那你打算怎麼做?”
“不怎麼做。”他說,“不日便要啟程,在此之前我會處理好順娘。任她胳膊再長,想瞞天過海伸到北幽,隻怕也非易事。至於夭娘——”
“她會隨我們一道出發,途中纏綿病榻不起,不及抵達,便半路‘亡逝’。我會安排人護送夭娘,蕭逸則派人自益州救出她孩兒,以令母子團聚。”
“所以……”崔妙璩喃喃道,“這一日,你早出晚歸,不見人影,是在處理此事?”
還饒上了他的冤種義兄。
就為了個,達官貴人們視為玩物的舞姬。
和她那本不該存於世間的私生孩兒。
崔妙璩無端想起她那位一朝淪為掖庭女奴的阿娘。
若非祖父執著,天家惻隱,阿娘的命途又是如何?
會與夭娘相似嗎?
她幾乎不敢去想這可能性。隻能將目光投向麵前的男子。
他仍是那副她熟悉、卻又看不透的模樣。許是策馬奔回,鬢發微亂,袍裾散漫搭於膝上,露出一截長而緊實的小腿。他以肘半倚於桌案,配上漫不經心的冷淡模樣,眼波轉眄間,頗有幾分風流意態。
——當真是個極好看的男子。
可內裡呢?
是如他的容貌般,玉石雕就,如圭如璧。前世對她所行之事,一如麵上那道舊疤。是他唯一瑕疵。卻彌骨難消。
抑或。他不過是座玉觀音。外頭有了裂縫,即會一破到底,露出本質的泥胎來。
頭一次,崔妙璩有種詭異的期盼。
她希望不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