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儉與太子前後腳回到行殿時,崔妙璩正興高采烈與蕭韞玩拍手背遊戲。
小姑娘眼疾手快,那麼一丁點兒大,居然能與她這個成年女子拍個平手。崔妙璩忍不住懷疑,莫不會這也是個穿越的吧?!
文韶音見她一臉不服氣,笑著道:“阿韞舅父是永隆二年的武探花。阿韞自幼喜歡纏著他玩耍,順道也跟著學了兩年的拳腳槍法,身手是比旁的孩子要好些。”
豈止是好一些!
小孩姐怕是肌肉都練出來了罷。
再一看席位上因為吃太多而被勸導著適可而止,滿地打滾不依不饒後被捂著嘴巴拖到屏風後的漁陽王……
真是小孩比小孩,氣死大人。
王皇後的臉都快掉到地上了,蕭帒的姐姐也……崔妙璩定睛一看,蕭玉華不知何時,竟與肖昭儀所出的襄陽公主換了位置,坐到盧太後下首去了。
慣來眉高於頂的蕭玉華,前世根本看不起這個淪落異鄉多年的老祖母,話裡話外總是拿她做過西羌人嬪妃的風聞說事。前世為太後所築的孌兮宮鳳台柱倒,廣孝帝勃然大怒,命人徹查此事,相關人等一概下獄用刑,誓要拷問出個一二三四來。
那時便有風聞,說太後佛口蛇心。
看似慈愛悲憫,實則心腸狠毒。
甚至還有人私下討論,太後淪落西羌那些年,不僅為野蠻人納入後宮,更是遵循了他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醃臢傳統。
深陷西羌二十餘年,西羌前後換了三任可汗,太後,也就有了三任夫君。
她被擄走時,不過三十餘歲。
養尊處優、風韻猶存的中原妃嬪,於草原莽漢而言如稀世珍寶般珍貴。
何況她已生育,養大的孩兒流著蕭齊皇室血脈,尊貴無匹。
西羌如獲至寶。
死了一個可汗,後來者亦滿心歡喜,繼任先人手中權柄,和紅顏未老的女子。
——直到十來年前,尼匱可汗繼位。西羌局勢穩定,盧太後,才算是終結這場荒謬的承繼之旅。
可到底是為中原所不容的。
很快便有人不怕死活地傳議開來,道太後此舉有違人倫天道,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故而施法折斷鳳台高柱。
意思很明確,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此事一經爆出,廣孝帝下旨徹查,背後之人,又是蕭玉華。
今生她卻一副與太後祖孫情深,承歡膝下的模樣。
是發生了什麼事,才令蕭玉華驟然改變態度嗎?
難不成……她也帶記憶重生了?
那隻預言李仙鳧輒為“皇後”的鸚鵡,莫非竟是她的手筆?
崔妙璩醍醐灌頂。
那可是鸚鵡中最名貴的品種雪衣娘,隻怕非百金不可得!若非皇親國戚,如何能有這般財力!
也得是蕭玉華的手筆,才能驗證為何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分明有人刻意遮掩。那人和蕭玉華一樣,不希望背靠西境大軍的李仙鳧,成為蕭帙助力!
崔妙璩正想得專注,不提防數道目光也在關注著自己。這時蕭逸忽而過來接母女倆,她與裴家母女趕緊起身,各自見過今日貴客。
蕭逸生得芝蘭玉樹,與文韶音一對璧人。他見女兒與崔妙璩能玩到一塊兒去,順理成章邀請弟媳過幾日去國邸做客。
將一旁的裴妙麗也饒上了。
小姑娘這時有幾分孩童的賴皮樣了,抱著她腿撒嬌:“來嘛叔母,阿韞想同你一道玩兒——最多下次玩拍手板我讓著你。”
小姑娘開出了她無法拒絕的條件。崔妙璩亦非扭捏之人,當下痛快答應。
有兄長及阿嫂在場,料那狗男人也不敢如何給她臉色瞧。
崔妙璩想著,高高興興坐下,正要與裴妙麗約定屆時出門的時間,隻聽樂聲忽起,錚錚而鳴,似銀瓶乍破,霎時蓋住滿場喧鬨。
她舉目望向殿中。
寬闊繁複的寶相紋地毯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身著青衣、軟腰款款的綺麗女子。
眾人目光都被吸引而去。
琵琶聲起,女子飛袂拂雲,隨曲聲翩翩起舞。蓮步輕移,她踩著舞點,似踩在白浪雪堆中,舞袖蹁躚。慢時意態無窮,變化萬千;急時翾風回雪,似逐飛鴻。
明明隻得一個人,卻舞出了萬花寶鏡般繁麗炫目的情境。
裴妙麗在她耳畔小聲說:“聽聞這是益州刺史進獻的舞姬。一曲《綠腰》,名動天下。”
崔妙璩點點頭。
隻見舞姬越舞越快,越舞越急,頸邊耳墜幾乎橫甩成線,流光溢彩。到了最後的收束動作,她已舞到宋儉席位旁。伴隨曲聲驟停,舞步也急頓而住,耳墜竟如劃過青天的長星般,倏忽飛出,穩穩落進宋儉懷中。
崔妙璩:……
這是什麼招數?
現場徒然一靜。
連琵琶聲亦適時停息。帶著令人心驚的餘顫。
綠腰舞姬朝高坐丹墀的帝後一跪,不住告罪。
又轉向神色沉靜的宋儉,盈盈而拜:“妾非有意,萬望寬恕。”
弱骨風流之態,令人不勝憐惜。
廣孝帝一笑置之:“朕聞前朝李文山句,‘墜珥時流盻,修裾欲溯空。’果真名不虛傳!詩舞交融,無上妙境,又何罪之有!免禮!”
綠腰舞姬再拜而起。
驚弓之鳥般地,正待退下,卻被王皇後叫住。
“聖上所言極是。”她溫雅開口,“想當初,相如一曲,文君有意,成就千古佳話。如今這墜珥入懷,吾看,當有古人風采。”
裴妙麗與春見都擔心地看著默然的崔妙璩。
帝後交換目光。
不出她們所料,王皇後再問舞姬名字,得知她名喚夭娘,原也是官宦之女,父母雙亡後意外淪落教坊,成為舞姬,不由感慨:“是個苦命人兒。”
而後廣袖一指,“既是與宋使君有緣,吾便予你一條出路,去服侍宋使君,過些穩定日子罷。”
她和顏悅色,對著那夭娘,目光卻是掠過人群,看向定定不動的崔妙璩。
“宋使君的夫人,乃是吾的義女。為人品行高潔,必不會薄待於你。你自當恪守妾室本分,服侍主君、侍奉主母,萬不可生了旁的偏狹心思。否則,吾定會替她追問。”
一番話,連敲帶打。聽著是為崔妙璩說話,實則是暗示她,不能仗著身份貴賤之差,便磋磨夭娘。
在古代,男子有三妻四妾實屬正常。宋儉成婚之前片葉不沾身,才是稀奇。
可到底他們新婚不久,還是皇帝賜婚。這不到半月,又賜下美人分寵,還是舞姬,擺明了就是在打崔妙璩的臉!
先前霜打了茄子似的崔妙珊頓時挺直腰板。嘴角一抹幸災樂禍的笑。
眼見視線聚焦於己,崔妙璩不慌不忙起身,朝丹墀端正一拜。
“臣婦謹諾。”
而後坐下。
看也不看那男人一眼。
王皇後揮手示意夭娘退下。再回來時,她也褪去舞藝,換上襦裙常服,由女官引著,公然坐在了宋儉席後。
服色驟變,先前弱柳扶風的姿態也蕩然無存,大家閨秀似的正襟危坐,為主君添茶倒酒。
今日席位分明,除貴客長沙王世子一家,左右席皆按男女分列。如今能坐男席的,除去文韶音,便隻剩這位命途一息間,則天翻地覆的夭娘。
春見急得眼都紅了,幾乎脫口而出什麼,卻叫她暗地裡握住手。
崔妙璩緩緩搖頭。
大庭廣眾之下,豈能落人口舌。
何況順娘還在呢。
將那些或好奇、或戲謔的目光視作無物,她安然自若地,撐到了離席時分。
回去的馬車內,多了個千嬌百媚的女子。
夭娘流落風塵,換過幾任主家,訴起情來,動容勝過她崔妙璩數倍不止。
她楚楚可憐,道自己不過是件玩物,上頭人要她做什麼、侍奉誰,隻能聽之任之,萬般不由己。她早已厭倦這種隨波逐流的日子,隻盼能落個安定,有個容身之所,免她無枝可依。
說到動情處,馬車內就要給她跪下。
夭娘泣涕漣漣:“便是給我一百個、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生出與主母拿喬分寵的齷齪心思來。隻求留下夭娘,哪怕當個小玩意兒也行。夭娘定會用心服侍主君與夫人!”
崔妙璩一挑眉,春見忽然聰明了些,眼疾手快扶住了就要下跪的夭娘。
“車廂狹窄,”她調侃道,“夭娘還是莫要輕易下跪得好。你看你一起身,連順娘都沒處落腳了。若是真跪下,隻怕連她也會叫你帶下去。這裡可容不下兩個人一齊磕頭。”
不防她這番話語,夭娘一愣,準備好的說辭也用不上了。
崔妙璩老神在在:“夭娘也不用過於擔憂,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便又是不敢起心思、又是敢當小玩意兒的。好在這是車內,就自家人知曉。若不小心傳出去,指不定人家認為我怎麼迫不及待刻薄你,竟叫你一路跪回宋府。”
夭娘聞言神色大變。
想說什麼,最終一抿唇,沉默坐回自己的位子。
崔妙璩閉上眼,似在養神,內裡卻邪火翻滾。
一早猜到,王皇後嫌她這顆棋子不夠穩,遲早要有後招。隻未曾想,竟是陽謀。
當眾正大光明地做了,反而磊落。
更增添幾分美人英雄的奇情豔聞,讓一切愈發順理成章!
王皇後不去寫話本子真是可惜了。
否則隻靠出版所獲,也能富可敵國。
她與宋儉久未成事,如今更是關係差到連見一麵、說句話都難。
而這夭娘又是禦賜,隻怕今夜,便要先一步摘下宋儉這顆果子。
離開禁苑時,崔老爹特意趕過來,不住寬慰她。
甚至還替宋儉講話。
“聖上與皇後的意思,豈能推脫得了?到底你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想到女兒那花轎可是沒坐完,而是與郎婿騎馬到赴,轟動全城的。於是絲滑將後頭的話語換掉。
“這些個女子,便是再來十個八個,也絕動搖不了你的地位。你隻需心平氣和地,早日誕下子嗣即可。千萬不可吵鬨爭執,每個體麵。”
阿爹苦口婆心,也是為她考慮,才想儘了辦法勸導。
見阿爹如此為己擔憂,高懸於他頭上的、鳳台柱塌的利劍不日就會落下,而她這裡卻遲遲沒有動靜。
崔妙璩憂愁。
很憂愁。
再這麼下去,隻怕她撐不到宋儉登基為帝,自己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更莫談如何護下阿爹!
那這一場婚姻,又算什麼?
他又為何當初要抽那個莫名其妙的風,當眾請婚,把自己娶回家然後放一旁乾看著。
是有什麼毛病嗎?!
她實在想不通。
也隻能,在心裡長長地,歎一口氣。
……
當夜,夭娘被安排於南廂房。順娘另撥了人去服侍她安置。
不出意料,宋儉回了府。
卻連主臥進都未進,徑直去向南廂房。
一室空寂。
崔妙璩吹熄燭台,任由自己墮入無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