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約(1 / 1)

春日正盛,龍鱗渠畔滿苑東風,怒放的垂絲海棠紛紛為風掃落,鋪成一片錦天繡地。

龍鱗渠的名字太硬,實在辜負這好春光與錦繡堆。

金紫袍裾匆匆拂過胭脂色落花,蕭帙望見遠處樹後若隱若現的綽約身影,心下忍不住想到。

幾個月了……自那日麟趾寺驚豔一眼,崔家小娘子燦若海棠般的麵容便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見了她,他才明白,原來相如所寫,“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竟都是真真實實的心境。

他確是見之不忘,亦思之如狂。

不論王皇後出於何種心態,當她為己求娶崔小娘子時,他一度感激不儘。

甚至願與其化乾戈為玉帛。

若來日他得登大寶,隻要她與蕭帒能心平氣和接受這一結局,他當保他們一世榮華富貴!

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宋儉。

到手的美人就此飛走。

入他內帳的卻是一張與她七分相似、卻遠遠不及的哀怨麵容。

當晚,他寵幸崔妙珊,腦子裡卻都是崔妙璩的容顏。想象她在自己懷中婉轉承歡,含羞盛放。

蕭帙一陣顫栗。

草草結束後,他令宮人挪走猶自啼哭不休的女子。

此後數月,他甚至不願再見崔妙珊。

他遷怒於她,一場算計,換嫁東宮,鳩占鵲巢。

一間冷室鎖幽怨。由冬至春。

不久前,崔小娘子大婚,那宋儉如願迎娶他深深迷戀的小女子。

蕭帙恨得牙癢。

他是太子,且是地位不穩的太子。縱有奪婚念頭,底下人卻不欲他為著個女子輕舉妄動、失卻體統。

對方還是他父皇新寵的臣子。

他便派親信去尋蕭帒,以宋儉拒婚蕭玉華為由,挑撥其前去阻婚。

蕭帒失敗是在意料之中。可自皇後那傳來的消息,卻是新婚之夜,宋儉與崔妙璩並未成事。

皇後在他的東宮安排了人,他當然以眼還眼。

而今那眼線頻頻送回的卻是崔小娘子的動靜。

她洞房不成,又逢月事,再與宋儉爭吵冷戰至今。

二人始終未行周公之禮。

他的崔小娘子,仍是白璧之身!

蕭帙腳步加快,額角滲汗,心情為之雀躍。

他是龍子鳳孫,亦是未來這天下的君主!上天實在不該虧待於他,讓他連要一個女子都如此憋屈。

好在,好在他終於等到這個機會,可以見到她。

蕭帙小腹繃得死緊。他想做些什麼。

不計後果的。

搶在宋儉之前。

而遭冷落多日的崔妙珊也已被關得筋疲力儘。此番能夠隨他侍宴後,感激涕零。在蕭帙三言兩語的挑逗誘導下,霎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即咬碎銀牙,表示願為太子誘出堂妹。

獻給他。

是夜。時隔多日後,崔妙珊再度為太子寵愛。她被圈在重重疊疊的奇疏寶帳深處,無聲忍受身後之人一次又一次毫不憐惜的衝擊,眼前金光亂舞。

我一定要洗刷今日的屈辱。

她心想。

一定。

……

蕭帙已來到龍鱗渠旁的臨仙觀觀外。

禁苑有數座道觀,這一座的觀主乃是他母家族人。為博他歡心,在沿路及觀內外都種滿了海棠。

觀主為他親信,又口風極緊,他才敢將人約至此處。

倘若為人無意撞見,看花參觀,都是上好的借口,觀主也會為他著意遮掩。

蕭帙簡直覺得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此身。

馬上就能見到她,他想,他會讓她明白,隻要她願意與他一道踏入觀內,成為他的人。待來日他繼承大統後,必定封她為後,予她一世享之不儘的榮華富貴!

普天之下,沒有哪個女子能抵擋這樣的誘惑!

終於抵達樹旁,蕭帙欣喜若狂,放眼望去——

那女子回過身來,卻並不是魂思夢想的那張臉。

蕭帙驚愕不已。

有幾分麵熟的圓臉女子,始終背向他來的方向而立,才叫他認錯。

可身上所披鬥篷,分明是崔小娘子的!他今日一進行殿便看見,絕不可能認錯!

不及開口發問,頭頂傳來聲輕笑。

他抬頭,隻見樹旁的觀牆上,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那人仰坐屋瓦,長腿微曲,居高臨下看著他。

“不是妙珊堂姊傳話,想見我夫人麼?怎來的卻是太子?”

宋儉唇角揚笑,眸色冷冽。

“莫非殿下走錯路了?”

……

得知崔妙珊的傳話後,崔妙璩想也不想,當即讓春見去知會宋不行,他則旋即趕去稟報自家郎君。

誰料宋儉竟已提前知曉。

他放下蓮座金樽,目視殿上推杯問盞的眾生相。

這看似歌舞升平的盛宴之下,到底湧動著多麼激烈的暗流呢?

明處的皇太子、崔昭訓;暗處的王皇後,準太子妃。每個人為著自己的利益汲汲營營,各懷鬼胎。

目標是他,抑或她。

不行來找他之前,李仙鳧已派人先一步秘報。道他的新婚夫人眾目睽睽之下便要去赴太子私約。她從前警告過他的夢中讖言,崔妙璩為太子摯愛,且終將廝守,並非她胡編亂造,開壞於人。

廣孝帝窮奢極欲,已近癲狂。他時日無多。西羌派來的細作說不定也已經潛入京城,天下大亂近在眼前。他宋儉若想如夢中所示那般,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勢犁庭掃穴,問鼎天下,又豈能為一女子拖累?

在回京道上為他救下後,李仙鳧儼然將他視為救命恩人。又道自己為夢境困擾,不願身入皇家,成為埋葬其中的幽魂。為圖自救,欲與他聯手,先群雄一步改換江山。

李家世代簪纓,李父又有軍功,培養出來的女兒端方之外又不乏決斷。懇請他之時,不卑不亢,不落下風。

“我非籠雀,不欲為人所困。但以畢生所知助力將軍,換取自由。將軍可願?”

這話,李仙鳧在雪道上問過,又於麟趾寺甘冒大險、扮作婢女,再問一次。

——與蕭帙的婚期已定。而她恕難從命。

她已做好假死遁逃的準備,且和盤托出。

隻要他點頭。

宋儉到底拒絕了她。

“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

他是這樣回她的,“我該做什麼,想做什麼,但憑寸心,不受掣肘。”

驕傲如鶴的女子頭一次紅了眼眶。

他於心不忍,終是安慰一句:“李娘子也莫將希望儘數寄托於他人身上。須知人心隔肚皮。你有勇有謀,才智過人,無論何種險境,必能化險為夷,保存自身——”

……

席上短信,這是李仙鳧的第三次動作。

甚至快不行、和當事人崔妙璩一步。

還未成婚,便有如此耳目能耐,手段當真了得。

又特來知會他,想必是希望他去“抓奸”。拋卻美色負累,專心建功立業。

她不肯死心。這種執著到如今已令他感覺到壓力。

宋儉滿心不耐。又聽見不行問他該怎麼做。

他收回心神,微微抬眉道:“她是什麼意思?”

不行自然知道他所說的“她”是誰。

“便是夫人遣我來問郎君,當如何是好。”

不行複述崔妙璩的原話,“不去也可,隻是我那堂姊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我也不好妄猜她背後是何人授意,隻恐不得安生。最好能一勞永逸,讓她絕了找我麻煩的念頭。”

她倒乖覺。

知道這事是衝她來的。又不願被攪和進去,索性把問題拋給他,自己落個清淨。

他朝席中看去。隻見密密的人頭中,她與裴家的小娘子正低頭說著什麼。似是講到了有趣的事,兩個花團錦簇的小腦袋擠做一團,笑得顫顫巍巍。

那般生動鮮妍。

全不似與他相處時,故作冷漠、要死不活的模樣。

宋儉微微歎氣,遂雷厲風行安排下去。

先讓不好去請長嫂,幫他看著這不省心的。無論席中發生何事,或有何人來尋她,都不準人離開大殿。

又令不行叫來春見,拿上她家小娘子今日外披的鬥篷,隨他一道出去。

……

蕭帙滿臉青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宋儉好整以暇:“不巧,夫人這兩日身子不適,憊懶出行,妙珊堂姊有任何事自可來尋宋某。”

他齜著牙:“妙璩的堂姊,自是宋某的堂姊。宋某責無旁貸。”

“寶珠。”

蕭帙聽到他這暗含挑釁的話語,似乎並不著惱。他很快平息下來,輕吐一個名字。

而後丹鳳眼一抬,直視滿臉不解的宋儉。

“你不知道嗎?”

他輕笑,“崔小娘子乳名寶珠,與我的小字寶卷,恰好是一對。”

見對方神色轉陰,他乘勝追擊,補刀道:“無怪你不知,想是崔小娘子不曾與你交心。當初強行求娶又有何用?能強求她的心嗎?她若傾心於你,又如何成婚至今,仍是處/子之身呢?”

……

眼見席中數人匆匆離開,阿嫂文韶音又是明顯攜了任務,與蕭韞一同來找她,崔妙璩心知宋儉應是安排好了一切。當下萬事不理,專心與阿嫂漫談,順便圍觀一見如故的崔妙麗與蕭韞大聊棋藝。

崔妙麗受其父影響,自小喜愛黑白子的遊戲。很有幾分癡勁,對著個六歲小童也能侃侃而談。

而據文韶音所說,蕭韞卻是個無師自通的。

她小小年紀,言談間已胸有千壑。

“棋盤如戰場,善弈者謀勢,善謀者勢遠。阿韞將來,想做一個最好的執棋之人,善謀善奕,篤行致遠。”

小小女童口齒清晰,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她的阿娘亦是滿目驕傲地看著自己的獨女。

崔妙璩與裴妙麗默然交換目光,眼中俱是驚豔。

“叔母相信你一定能達成所願。”

她由衷讚道。

話音剛落,忽而感覺有奇異焦灼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崔妙璩抬頭,見到前方太子席位上,去而複返的崔妙珊愣怔原地,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

她定是以為,自己必會欣然赴約。

因為真正約她出去之人,極可能便是太子。

麵對那般露骨的目光,崔妙璩毫不避忌,朝她含笑點頭。

意思很明顯,我沒去,不中招,怎麼啦?

崔妙珊頓時麵紅耳赤。她的婢女丹若幾乎是瞬間趕了過來。

卻叫不行與文韶音的侍女攔下來。

崔妙璩看了直搖頭。

這堂姊還是一貫做事不長腦子。甘當太子馬前卒陷害她,自己未必有好處不說。陷害不成,怎麼還有膽量大庭廣眾之下就想來質問的。

她能指責自己什麼?

我挖了坑你怎麼不去跳?簡直豈有此理!諸如此類嗎?

真是枉費阿爹對她們家的一番仁慈。

丹若恨恨離去。

到底沒有膽量把事情鬨開。

見人走遠了,文韶音轉回頭看著她,若有所思道:“這京城的人和事可真是複雜,與我們潭州全然不同。”

崔妙璩拈起茶盞送至唇邊,笑道:“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