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1 / 1)

視線重歸黑暗。

“嗬——”

崔妙璩執著燈燭,眨巴眨巴眼,怒極反笑了出來。

“你當真是有病!”

她低罵了句。又滿地摸索,去尋方才順手一放、不知滾去哪裡的火折子。

不管了。他愛如何便如何,左右不是她挨冷受凍。

何況因著春寒料峭,她又月事期間,臥房仍燒著火牆。這麼大個男人,不過癱睡地上一夜,哪裡就能冷死了?

崔妙璩邊尋摸火折子邊想。

大不了她如廁回來,把被褥扔給他便是。

指尖在細密柔軟的地衣上來回摩挲,幾番碰到冰涼光滑的麵料,又觸電般收回。

好容易摸到火折子。她點燃燭台後,轉身將其放回桌案,雙手撐地,起身。

一隻手冷不丁握住她的腳踝,用力一拉——

不及驚叫出聲,她隻覺小腿一軟,整個人毫無防備朝下倒去。

四腳朝天地,跌進一個冷硬的懷抱裡。

男人溫熱濡濕的氣息近在耳畔,夾雜淡淡酒意,悄無聲息卻又霸道十足地將她籠罩。

一隻手環腰攏著她,另隻手還不忘捂住她的後腦勺。

崔妙璩摔得天昏地轉。

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是被那狗男人扣住腳踝拉倒了。

還摔進他的懷裡。

登時怒不可遏。想也不想,又是一個肘擊,正中他心口。

“唔——”

宋儉叫她撞得悶哼一聲。

環著她腰的手卻不曾放開。原是護著後腦勺的那隻伸出,黑暗中無聲而精準地扣住又待出擊的手腕。

“謀殺親夫嗎?”

他咬牙。於她耳畔低問。

酒醉後的聲線暗啞,幽深夜色中,愈顯蠱惑。

似是借著醉意恣肆。

“這個程度就能殺了你?”崔妙璩嘴上絲毫不讓,手上亦奮力掙紮。可惜男人到底是挽大弓降烈馬的少年將星。力量懸殊過大,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遂繼續言語激他:“不是帶傷都能追敵千裡的大齊將星麼,怎麼吃個肘擊就不成了?這般容易讓我當寡婦?”

他滯了半晌。

“你這嘴可真不饒人。”

崔妙璩反唇相譏:“總比有人暗中偷襲得好。”

趕著去如廁的,險些沒叫他給摔出來。

“放我起來。”她又掙道,“我要去淨房。”

他這才鬆了手。

耳畔的呼吸一遠。似驟然退去的海潮。

“崔妙璩,”他支起半邊身子,看向隻著細綢中衣,靈活爬起的女子,“我再耽誤你一刻,問你個問題。”

動作微滯。

下意識憶起馬車中短暫做過的夢。夢裡的話他也留下一個問題,而她不及回答,就已恍然夢醒。

她幾乎脫口而出,不曾收到,談何回信?卻聽見他出聲。

“若當日我不曾請婚,你會嫁給太子嗎?”

不防他有此一問,崔妙璩怔住。

真是莫名其妙。既是木已成舟,又何來許多“如果”?

“你確是醉得不輕。”

她想了想,回道,“那種情況下,我的意願能決定什麼?不過是上頭如何安排,我便如何照做罷了。”

話語間帶了幾分淒楚。

仿佛清冷春夜一場無可奈何的雨。雨水要落在枝頭或者溝渠,它亦身不由己。

不過隨波逐流而已。

許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他長久沉默。

直到幽幽燭光金砂般覆了他一身,勾勒出沉默如石雕的輪廓。

他才低聲、暗啞地開口。

“我知道了。”

……

崔妙璩自淨房回到臥室,裡頭已空闃無人。

似一個夜半突兀出現,又如輕煙般消失的精怪。不過須臾,那男人已不見蹤影。

空氣中彌漫淡淡酒氣。提醒她,一切並非幻境。

……

三月初三。上巳日。

此好春良月,天朗氣清,草木青翠,京中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出遊踏青。不論皇家禁苑,或洛川河畔,俱是人頭攢動。

往年崔妙璩都是去往洛川,與京中同齡女子宴遊。或者鬥花,或是各自掛起少女裙衫,以成飲宴幕帳,謂之裙幄宴。

崔妙璩自及笄以來,年年見到春華正盛的女子昨年與宴,而今卻如枝頭落花般忽而消失。她便明白,那是成親嫁人,不適合再參與女兒節的盛宴了。

今年終於輪到她自己。

一早打扮停當,她與春見順娘坐上馬車,外頭跟著不行,去往禁苑赴宴。

宋儉沒在。他先一日讓順娘傳話,當天他與蕭逸一道隨行侍君,需伴駕左右,無暇關照她,叫她一切自便。

——他也是此地無銀。

崔妙璩聞言心想。

說得好像若沒有伴駕任務,他就會陪著她似的。

自那夜酒醉離開後,這幾日,他甚至都沒怎麼回過府。便是不巧撞上,也是當她空氣,冷著臉視若無睹。

崔妙璩不知哪兒得罪他了。隻感慨這男人果然有病,貓一陣狗一陣地,根本捉摸不透。

連順娘都瞧出不對頭了。

還去同春見旁敲側擊打聽,道夫人月事已儘,怎地使君反倒不見人影了。這可真是不走運啊。

被人盯著是否同房才是真正不走運呢!

她慍怒地想。

便是前世身入東宮,管教女使也沒有盯得這麼死的,至多不過蕭帙流連不去,冷落李仙鳧與其他嬪妾,忍無可忍,方提點幾句。

青衣皂褲的順娘坐於次位,閉目養神,似是未曾察覺她厭煩的目光。

更不知她心中已有了盤算。

下月便要啟程去往涿州。絕不能帶這個眼線同行。

馬車停在禁苑門口。崔妙璩一行下了車,彙入姹紫嫣紅的人流中。

當今率文武百官宴請遠道而來的長沙王世子夫婦,京中貴家女子亦是鉚足了勁打扮,與春芳爭豔。

入園未幾,忽的聽見有人喚她。崔妙璩回頭一看,見是裴妙麗與她阿娘。

前年裙幄宴,她二人正好比鄰而坐,交換名姓才發覺原來彼此名字中都有個妙字。關係由是親近。裴家亦是大族,裴父於太常寺任職,她有個兄長字長隨的,亦是年少有為,二十三四歲便擔任都防禦使,鎮守北境軍事衝要。

走得也是“夷狄未滅,何以家為”的封狼居胥路子。

先時說過便忘,如今一見裴妙麗的臉,她後知後覺。

那位裴長隨似乎就是駐紮涿州。

思緒間,滿臉笑容的裴家母女已走近。分彆見禮後,裴妙麗更是親熱地挽她胳膊,二人自然而然邊走便聊起天來。

裴妙麗生得嬌憨,從前相處下來也顯出她是個沒城府的,崔妙璩亦不抗拒,專心聽她撥開話題。

“聽說今日宴請的長沙王世子,是你夫君的義兄,算來也是你的阿兄呀!那日你婚儀上有幸見過一麵,果真是人中龍鳳。”

崔妙璩略有歉意:“當日我忙得暈頭轉向,不得空招待你。”

裴妙麗毫不介懷:“你可是新娘子,最忙的人,哪來許多功夫招待賓客!何況你阿嫂忙前忙後,周到得不得了。”

阿嫂?

她反應過來,是世子夫人文韶音。

腦海浮現將門貴女從容大氣的神韻。崔妙璩含笑:“我阿嫂確是女中豪傑。”

女帝陸仲兒的時代落幕後,女子自朝堂回到廳堂,重為世情困囿。隻她這位阿嫂例外。

文家幾代從軍,前後出過好幾位將門虎女。當初群雄逐鹿中原時,文家第一代掌舵人文老夫人雄踞楚地,為一方霸主。後經齊高祖與高皇後遊說,決意歸附大齊。高祖感其大義,封其為楚寧郡夫人,羈縻南境。

文老夫人珠玉在前,文家遂格外注重女子培養。陸仲兒時期險些出了女相。而當女子無法為官時,則踴躍從軍。

可惜文韶音幼時出海驚水,留下後遺症,以致病弱,也令文家這一代少了位女將。

她與蕭逸成婚多年,如後世一樣遵循一夫一妻製。二人育有一女,便是大婚那夜誇她似嫦娥的阿韞。

言談間,一路經飛橋連廊,流觴曲水,幾人已來到筵席場地。

裴妙麗放眼一看,瞠目道:“聖上可是真看重長沙國啊!”

崔妙璩也駭然見到個龐然大物。

竟是座可移動的宮殿。

隻見這宮殿通身由朱板築成,雕梁畫棟,精美絕倫,寬闊宏大如真正的皇宮大殿。更精妙的,是行殿下方裝有輪軸,隻需安排人推動,則可來去自如。

裴妙麗咂舌道:“我聽我阿爹說過這行宮,名為觀風行殿,據說是前朝煬帝命宇文愷製出的神殿。後隋為唐取代,這行殿與設計圖亦毀於戰亂。聽聞是宇文家後人前些年清點老宅,無意尋出半張草稿,上貢後交予工部,方能再造。”

她難以置信,“我以為阿爹哄我來著,誰料竟是真的!他們真造出來了!”

崔妙璩麵上也做出驚訝之色來。

內裡卻冷淡嘲諷:禁苑內造十六院,皆奢華無匹,隨便一個宮殿都能容納上千人。又何須再造這勞民傷財的觀風行殿?

大齊,去歲西北雪災,連綿數州;開年又是春旱,禍及千裡。更不用說這旱災會持續到六月,以致整個國中哀鴻遍野,白骨累累。

而這位一心想成就大業,年號都為之更改的廣孝帝,卻不曾俯身聽聽黎民哭號。

他征戰南北、窮兵黷武;修建行宮行殿,而按照前世記憶,於旱災最嚴重之時,他還會提出營建西京之舉,將民脂民膏搜刮至儘——

否則也不會給西羌死灰複燃之機。

花費數億錢資、征調百萬人丁興建而成的千古之城,最終成為一個巨大的甕!

用來捉廣孝帝這隻窮奢極欲、殘暴無極的大王八的甕!

……

踏入行殿後,華貴的龍涎香撲鼻而來。

隻見坐北朝南的丹墀上設一張金玉長案,左右各立兩座鎏金仙鶴銅爐,仰天的鶴喙嫋嫋噴吐輕煙。金案低一級的階上,又設兩張青玉案,應是王皇後與盧太後之座。

再往下是皇子鳳女們的坐席。

丹墀之下,兩側燕翅般的朱漆幾案一直延伸至殿門處,中間空地鋪滿巨大的寶相紋地毯,想是開席後俳優樂伎們舞樂的場所。

殿內人潮洶湧,讚歎聲此起彼伏。

崔妙璩在人群中來回逡巡,很快與同樣也在尋她的崔老爹四目相對。

父女倆交換視線,心照不宣地朝對方走去。

他們在某個朱漆金柱旁碰麵,崔老爹上來就道:“聽聞太子今日攜你堂姊出席,可看到不曾?”

崔妙璩一怔:“不曾。”

皇室宗親們且未出場呢。連隨駕的宋儉人都不知身在何處。

可今日這大日子,蕭帙竟帶了崔妙珊?前些日子崔老爹還捎來消息,說崔伯母在家大哭大鬨,隻道崔妙珊不得寵愛,東宮之中人人都可欺負她。

莫非大伯母是故意做戲?

崔老爹歎氣:“你伯父伯母叫我拜托你,道如今郎婿在聖上麵前說得上話,若來的真是妙珊,看在親戚一場的份上,好歹美言幾句,讓她們娘兒倆見個麵,說句話。”

他於心不忍:“你伯父伯母一輩子沒求過我——我想著,一句話的事,能不能托一把。”

崔妙璩歎氣:“這可不是一句話的事啊。”又按了按太陽穴,“我試試吧。成不成,我也不敢跟您保證。”

崔老爹聞言也很高興:“成不成另說,總歸是儘人事聽天命,你我把話帶到了,也不算辜負他們。”

父女倆又說了一會話,聽得傳呼升殿,趕緊各回各座。

廣孝帝率眾人自屏風後繞至階前,眾人山呼拜見,紛紛落座。

崔妙璩小心留意,見到太子身後侍坐的女子,果是崔妙珊。

而李仙鳧亦有出席。不過因著下月方大婚,席位被安排於年歲最小的金明公主蕭玉安下首。

她的斜對麵,坐著一臉漠然的緋衣宋儉。

他穿官服總是格外出彩。那張死人臉也是格外臭。

崔妙璩撇撇嘴,坐定以待觀宴。

廣孝帝率先舉杯,一番憶苦思甜,感念蕭元宏一家對大齊的犧牲與奉獻。蕭逸與文韶音起身回敬,隻道此乃為臣本分、不敢居功。連身量未足的蕭韞亦效父母,一臉正色地舉杯謝恩,博得帝後、太後歡心慈愛,甚至當場催促皇太子加緊努力,早日也生個小阿韞一般可愛的孫輩來。

蕭帙聞言起身舉杯。落座後一張臉白著,於滿座人群中晃了幾眼,似在找尋。

一番張望,叫席中幾人都看了去。

蕭逸又獻上朝貢。各種珠寶美器、明光綢緞,琳琅滿目,不一而足。

甚至還有大象犀牛各一頭。

由南越采獻,馴養的越人教引著,於殿外做出下跪叩拜之姿。

那大象一壁朝中原至高無上的王者遙遙叩拜,一壁揚鼻吹出震天之音。

象鳴響徹天地,驚得群鳥撲飛四散。

不少靠近殿門的女眷,都叫那巨聲嚇得臉白如紙。

廣孝帝哈哈大笑,直讚這貢品深得其心。

一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剖白後,即進入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君臣同樂環節。

首個節目竟然便是侏儒罐奴!

隻見他身穿五彩衣,獻筋鬥之戲。身子五短卻分外靈活,能做出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動作,贏得滿堂喝彩。

連一旁的裴妙麗都看得滿臉通紅,不停拍著手掌。

“我還是頭一回親見侏儒之戲,”她興奮道,“果然名不虛傳!”

崔妙璩勉強一笑。心裡卻想,若知曉這罐奴私下是個多麼可怕陰毒的變態,以及需遭受多少身心摧殘,方造成這扭曲的玩物,麵前滿座高朋,會否仍能如此儘興。

罐奴表演完畢,麵對山呼海嘯般的喝彩欣然謝場。他轉向崔妙璩所在角落時,她趕緊手握酒盞假裝飲酒,以袖遮麵。

她可不想當眾為這侏儒認出,又生什麼後患。

罐奴退下,新的樂伎們彩蝶撲花般奔入殿堂,翩翩起舞。席間稍稍放鬆,漸有人員走動,說笑勸杯,縱情恣肆。

有意無意地,她總是能見到有人去尋宋儉,推杯問盞,暢飲不輟。

貓尿喝多了,可彆夜間又來尋她的晦氣才是!

想了想又覺得不對。

以他們目前的關係,隻怕今夜他未必會回府。

更不再會有那夜的偏差出現。

崔妙璩無端心中一澀。

像被某種蟲子冷不丁咬了口,令她想掐住那塊肉,止住異樣微痛的感覺。

她險些便要這麼做了,身旁春見忽而上前一步,在她耳畔輕道:“珊娘子令丹若傳話,約您半個時辰後,殿外的龍鱗渠旁的海棠苑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