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1 / 1)

崔策一口一個妹夫,叫得無比殷勤。想是自家親妹子嫁入東宮,既非正室,品級又低,沒得三朝回門,故而把一腔熱情都灑於這堂妹夫身上。

把她這堂妹反而當了透明。

崔妙璩早習慣他這般作態。身為崔老夫人的命根子,滎陽崔氏最後的指望,每每崔老夫人無端刁難她,他不摻和其中踩上幾腳,已是網開一麵。

他拉著宋儉走在前方,高談闊論,唾沫橫飛。直道妹夫甚少在京,不清楚這花花世界多麼誘人。若妹夫不棄,他願為馬前卒,領他去往煙花柳巷宴遊崇侈,殺它個七進七出!

落在後頭的崔妙璩聽得發笑。

這可真是她的好兄長。回門當日,當著她的麵就要帶她夫君去會會那些賣藝不賣身的奇女子。

生怕她婚後日子過得太平。

宋儉叫舅哥癡纏著,忙裡偷閒還回頭看一眼她,笑得鳳眼斜飛。

笑笑笑,笑死你算了!

崔妙璩陰著臉踏入正堂。

不如所料,隻見正中靠北的胡床上坐著位頭發花白的老夫人。簪金戴翠,團花錦裙。苦瓜似的臉上眼皮耷拉。瞳孔渾濁,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眶,看人時顯得尤為陰惻。

正是她那位手段百出的好祖母,崔老夫人。

主位叫她占了,兩側分列而下的次位上分彆又坐著她的長子與長媳。幾人俱是一般麵目,陰沉沉盯著踏入正堂的她。

仿佛三司會審。

而她的親爹鵪鶉似的被擠在末位,滿臉苦色,見到女兒才綻出笑臉。

明明隻隔幾日沒見,卻似分彆了半輩子。崔老爹的眼睛是與堂中旁人不同的。懸著點淚光,紅得像兔子。

“寶珠,過來叫阿爹看看。”

崔延起身,將女兒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沒缺胳膊少腿兒,遂老懷安慰,“好好好,回來就好。”

豈止是好。

為著讓阿爹放心,她和春見可是下了死手打扮。鳳髻霓衣,頭上的珠翠比祖母還多,直晃得滿室生光。

“好了!”

一聲斷喝打斷父女倆的舐犢情深。

崔老夫人見這孫婿體麵,孫女風光,臉色愈加難看,“又不是沒見過,哭哭啼啼地,像什麼樣子!郎婿也不招呼,成何體統!”

她瞪著眼睛:“坐好!”

崔延忙不迭坐回自己的邊床。

崔妙璩也隻能先與宋儉一道見禮,各自落座。

貴婿在場,崔家人起先不免端著架子,客客氣氣,問問府上情況,敲打幾句崔妙璩該如何執掌中饋、管理宋府。

還不忘朝隨侍在旁的順娘問候一二,謝她費心。

順娘亦回答得滴水不漏,道自己能來服侍宋使君與夫人,乃是福分。

一直悶不吭聲的崔伯母,聞言竟抽出帕子,拭起淚來。

崔老夫人斥她:“你這是何故。好好地又哭起來,這般失態。”

崔伯母沾了沾眼角,告罪道:“讓諸位見笑了。”

她分彆朝宋儉與順娘點頭示意,“妾並非有意失禮,隻是今日見妙璩回門,與家人團聚,不由想起我那不成器的女兒。不知她現下如何,是胖了還是瘦了,會否想家……”

說著更是情難自持,嚶嚶地哭了起來。

崔老夫人一拍憑幾,與崔伯父各自重重歎氣。

她抬頭,精光掃過滿臉冷漠的崔妙璩,又落在順娘身上。

“叫姑姑見笑了。”

順娘原是宮中負責操持佛堂的宮女,品階不算高。好歹是皇後的人,崔老夫人還是尊稱她一聲姑姑。

“若方便的話,老身想請姑姑回避一二,我們娘兒幾個說點兒體己話。”

順娘得的指令,是隻負責宋府,崔家這一攤子鬨到帝後跟前的汚糟事她也全無興趣,當即告退。

人一走,崔老夫人的臉也霎時沉下來。

她哼了聲:“孽障!你伯娘會人前失儀,說到底都歸功於你!若非你存心使壞,你姊姊如何會與父母骨肉分離,去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崔伯母也迭聲道起苦來。

崔老爹見勢不好,欲起身阻攔,卻叫一旁的大哥死死拉住。

崔老夫人轉而看向袖手旁觀的宋儉:“叫使君笑話了。我崔家教女無方,實則是沒有臉麵再欺瞞使君。”

“哦——”宋儉唇角微挑,“未知貴府,欺瞞我哪些事情。”

眼風若有似無掃過身旁神色繃緊的小妻子。

崔老夫人將鸚鵡之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隻略去皇上拆穿崔妙珊那段,著重提及崔妙璩蓄意以話本為誘餌,釣堂姊落入陷阱。

她賭的就是宋儉末梢才到,對先前的殿中對峙並不知曉。

“她苦心積慮,謀劃太子妃之位不成也罷,為著脫身,不僅要堂姊代為受過,填進去她半輩子的幸福,更是利用了使君你對她的一片真心啊!”

崔妙璩氣中帶笑。

趕著她回門這日,大張旗鼓跑來開戰,卻昏招頻出,試圖離間她與宋儉。

須知他們可並無多少感情。

宋儉卻在那頭咬鉤:“老夫人不妨明言。”

崔老夫人做出痛心疾首的架勢來:“使君有所不知,你對我這孽障一片真心,豈知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年紀輕輕便與人私相授受,做出許多醜事來!”

宋儉臉色徒然大變。不複之前的雲淡風輕。

崔妙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私相授受?

老太婆莫不是失心瘋,這種屎盆子都亂扣。她能與誰私相授受,那心智八歲的盧氏郎嗎?!

崔延一把甩掉兄長的手,急道:“母親,你在說什麼?寶珠何時與人私相授受?!這分明就是沒有的事!”

又衝神色莫辨的金貴郎婿急道,“使君莫聽我母親之言!她年紀大了,許多事並不知情,這話斷斷做不得數!”

說著深深懊悔起來。

他就不該心存僥幸,聽信母親與大哥所謂一家人沒有隔夜仇的粉飾之言,以為他們是真心來迎接寶珠回門的。

可不信又能如何?

老母親自上門,他還能將人拒之門外不成?

崔延頭痛欲裂。

“不知情的,是你這蠢貨才對。”崔老夫人陰惻惻道,“為官不成,理家不善,叫你這好女兒與那短命的好夫人聯手瞞著,於家中之事竟一無所知。”

“祖母有事針對我便罷。我阿娘去世多年,也請留她一個清淨,莫玷汙了她的身後名!”

眼見崔老夫人將臟水潑到了阿娘身上,崔妙璩既驚且怒,顧不得那麼多,霍然起身便懟了回去。

直氣得渾身發抖,險些站立不穩。

有人從旁扶了她一把。

宋儉麵色不豫,冷冷道:“你身子不適……好好坐著說罷。”

他看向崔老夫人:“老夫人,事莫貴乎有驗。老夫人可有證據。”

“自然是有。”

說著,崔老夫人一點下巴,她身旁的仆婦立刻走出,將一遝物什置於宋儉身側的憑幾之上。

崔妙璩掃了眼,見是幾封信。上頭還壓著柄看著便做工粗糙的金簪。

簪頭金花死板,鑲嵌的寶石歪歪扭扭。看來這與她“私通之人”財力不濟,審美亦是平平。連隻好簪子都送不起。

她在祖母眼中,原是隻配得上此物。

宋儉也瞧見了。神色愈加莫名難測,仿佛見到了多不可思議之事。

“不知祖母從哪裡得來這許多‘信物’,汙蔑我與阿娘的清譽。”

她冷靜分辨,“我可以對天發誓,從未見過這些東西。”

宋儉聞言看向她,滿眼懷疑:“當真?”

崔老夫人適時掐走話頭:“她自是沒見過。這信物原是要送給於孟姬的,可惜她那時已經死了。信客尋不到人,這才輾轉交於我手上。”

她咬著牙笑:“若非如此,豈不是叫這對母女瞞天過海了?”

宋儉聽到此處,將那枚金簪拈起細看。

崔延咽了口口水。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

他是真不知道有這回事。

再看女兒滿臉震怒交織錯愕,顯是同樣一無所知。

“彼時這小丫頭片子不過八/九歲,有她母親撐腰,便敢與外男私相授受,書信傳情。連定情信物都有了!老身實不知是否做出過更加丟人現眼的事情來。”

崔老夫人乘勝追擊,“話說到這份上,老身拚著清洗門戶,也不怕告訴使君。這些書信,極有可能來自不同男子。你瞧瞧這些信上的戳印,有潭州的、南越的、巫州的……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哼!”

崔老夫人重重噴出鼻息,“我這好媳婦,要死要活隻撇出一個丫頭來,倒想著給她多許幾門親事,廣撒網、遍撈魚,當真手段高超!”

……

崔妙璩自穿來的那日,便知道祖母厭惡阿娘,連帶討厭自己的原身。

若站在祖母的角度,她對阿娘的厭憎算得上事出有因。畢竟為著兌現承諾娶回阿娘,崔家於官途上著實折損不輕。

祖父出身高門,又勤學肯讀,憑自己考中兩榜進士,兢兢業業為官。又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便是於女帝臨朝前後那十幾年,朝堂風雨飄搖,更迭不休,他亦能站穩腳跟,全身而退。

若非為了阿娘,莫論配享太廟,名臣閣總有他一席之地。

彼時祖母已有誥命在身。卻在接阿娘出掖庭後,祖父官位驟降,祖母的誥命亦為之褫奪。

兒孫再入官場,更是要從頭奮鬥。

一場富貴煙消雲散。

——換作是她,也會心裡有恨。

可她的阿娘亦是受害者啊!

上頭人一句話,她便由官家小姐淪為掖庭女奴,族人儘戮,餘她苟且在世。僥幸嫁入崔家後,她心知自己多有虧欠,麵對祖母與崔家諸人的百般刁難從不聲張,不叫屈,隻暗自忍耐。

唯獨一回忍不下去,是祖母要賣掉她。

才會令她化作母狼,不顧一切撕碎所有試圖搶走她孩兒的人!

可原身到底是被捂死了。

捂死在燈燒如晝、舉家歡慶的上元夜。

活下來的是千餘年後的一縷幽魂。

阿娘終歸,沒能留住她最珍貴的寶珠。

她們朝夕相處的那一年,聰慧敏銳如阿娘,真的全然未曾發覺嗎?自皇太孫女蕭幼艾懷中接回來的,還是她的女兒嗎?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會否與從前全然不同。而她拙劣的偽裝,當真能騙過一個愛女如命的母親?

崔妙璩後來想,阿娘在那一聲一聲的歎息,和一次一次的沉默中,應是發覺了。

所以她才會放棄求生,任由自己墮入死亡。

到後來阿娘已不肯吃藥了。

她枯瘦如柴,形若枯槁,隻一雙眼瞳亮如妖鬼。

她帶著這雙不能瞑目、也未曾熄滅的雙眼離開。她要用這雙眼,上窮碧落下黃泉,於堆山填海的魑魅魍魎中,找到她那個小小的、不知所措的、孤魂野鬼般的女兒。

阿娘留給她的遺言隻有三個字。

“多謝你。”

——阿娘什麼都知曉!

回憶至此,她淚凝於睫。

為了阿娘和原身,她想,為著她們,今日拚著與所有人決裂,拚著舍棄這段姻緣,她也絕不允許,任何人肆意詆毀她的阿娘!

用力將眼淚逼回去,她抬頭,正要開口,抓著幾案的手卻被人輕輕握住。

指腹粗糲,是長期捏握弓箭刀槍留下的痕跡。

崔妙璩一個激靈,舉目望去。

視線落入深潭般的眼眸中。

宋儉握住她的手,示意冷靜。

而後看向已然認定大獲全勝的崔老夫人。

“老夫人為崔氏思慮,一片肺腑,儉佩服不已。”

聞言,崔老夫人與崔伯父、伯母對視一眼,唇角微勾。卻聽得他繼續開口。

“隻是事到如今,為著我夫人與嶽母大人的清譽,儉需得澄清——”

他雙眼直視崔老夫人,朗聲道,“當年寄出信物,與夫人書信傳情之人,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