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後,崔妙璩借口身子乏,隨意用了幾口午食,便由春見陪著窩在房中午眠。
再醒來時,口乾舌燥,太陽穴鼓捶般隱隱脹痛。
抬眼,隻見滿室昏昧,不知今夕何夕。似從前在自家房中那般,她身子半探出床沿,任由一頭青絲蜿蜒垂落,有氣無力地哼了聲:“春見,水。”
有人自案幾旁起身,緊接著,是茶水汩汩倒入杯中的清澈聲響。
水聲停,腳步聲朝她而來,分外沉穩。
崔妙璩迷迷糊糊,覺著有些不妥,卻又不知哪裡不妥,那人已來到跟前,將茶杯遞與她。
“喝吧。”
瞌睡霎時被震飛到九霄雲外。
她整個人都清醒了。
第一反應是迅速卷起被子,蠶蛹似的裹緊自己。
“你怎會在此?”
她脫口而出。
宋儉單手握著杯肚。他身量太高,站直了身子根本無法將茶水遞到她手中,索性半蹲下來,平平舉在麵前。
倒顯出幾分紆尊降貴來。
崔妙璩猝不及防,很是受了一驚。
他以為自己是在求婚嗎!
“這是我的臥房,為何不能進來。”
宋儉照舊冷笑,針尖對麥芒。手中舉著的茶杯卻不曾收回。
“不是口渴要喝水?”他往前伸了伸,茶湯微漾,“沒落毒,喝吧。”
崔妙璩半信半疑,到底接過,一氣喝了個乾淨。
在他起身離開時遞回茶杯:“還要。”
宋儉:“……”
足足喝下三杯才解渴。崔妙璩還了茶杯,仍是縮在被褥裡,衝兀自停留不走的男人道:“我衣衫不整,蓬頭垢麵,恐失禮使君。勞煩幫我叫春見進來。”
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他這會倒不動了,帶著幾分玩味,不疾不徐道:“我不是很性急麼?何況你我已是夫妻,衣衫不整,又有何失禮。”
崔妙璩隻覺全身的血都衝到了天靈蓋。
定是順娘那個多嘴多舌的老媼!
男人此時的神情十分得意。得意得十分可惡。
她寧可他像早前那般板著個死人臉,把她當空氣。
崔妙璩眼珠子一轉:“不過權宜之言。皇後問起,我若不這麼說,又該如何作答。據實相告麼?”
說著覺得自己甚為有理,遂理直氣壯直視他的目光。
宋儉一笑:“也無不可。或者,實則你的意思是,你對昨夜很是遺憾。”
我遺憾你個大頭鬼!
崔妙璩全身血液激流,正待暴起回懟,忽而感覺到腿間一熱,滾到舌尖的話頓時咽了回去。
她神情大變,連宋儉也瞧出了端倪。
“怎麼了?”
崔妙璩急急朝他擺手:“幫我叫春見!”
他坐著不動:“你尿床上了?”
崔妙璩隻差沒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將這男人用繩子捆吧捆吧扔馬桶裡衝掉。
她豁出去:“是月事!”
……
春見又與順娘前後腳進了臥房。
該說不說,順娘到底是宮裡出來的,耳聰目明,八麵玲瓏。春見說她方才明明在後廚查看,宋儉隻叫了一聲,便不知從自哪個犄角旮瘩鑽出,快馬加鞭地趕到了。
是個棘手人物。
事關女子私密,宋儉隻與春見交代一番,自覺離開。出去時恰與進來的順娘擦肩而過。後者一時不知出了何事,再看床榻上隱隱的暗紅,當即大吃一驚。
不等她說出白日宣/淫的相關字眼,崔妙璩即刻澄清:“是月事。”
順娘哦了聲,神色平平,瞧不出情緒。
“無怪娘子今日這般嗜睡,原是月事來了。”春見樂嗬嗬地,“每次娘子要來之前總是格外困倦,天氣冷的時候,睡一整日也是有的。”
崔妙璩心情也不錯。
雖則方才被那鼠輩口頭占了便宜,可這老朋友一來,淋淋漓漓地,總得個六七天方才乾淨,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既是說,她還能再拖個六七天,慢慢尋到解決的法子。
是解決宋儉呢,還是解決順娘?
崔妙璩心念電閃。
那頭春見嘴巴不停,有意無意道:“主君回府後,聽聞娘子一直睡著不醒,以為你是病了,特特進房來看,還說要去請醫官來。好在娘子你便起身了。”
崔妙璩點點頭。
看來他沒在房中坐多久。
變態程度似乎有所降低。
床榻剛收拾完畢,忽而進來個小婢子,手裡端著鴛鴦蓮瓣紋湯碗,散發濃濃的生薑與紅棗香氣。
小丫頭說:“使君命廚房煎煮的薑棗茶,叫奴送來。”
春見接過,置於她麵前。
“方才使君問我,娘子月事期間有何注意事項,飲哪種湯藥。我便說,先時醫官開過這個方子,讓長期吃著。不承想,這就叫人送來了。”
言語間頗有些喜滋滋的。
到底成了婚,木已成舟,先前見自家娘子與主君新婚伊始便冷臉相對,唯恐上元夜說過的私會之言成真,讓娘子落不下好。
如今眼見主君待她尚有幾分溫情關切,忍不住喜上眉梢。
崔妙璩聞言並不作聲。執起湯匙,當著神色轉而複雜的順娘的麵,一口一口,喝了個乾淨。
……
當晚宋儉仍是睡在臥房的邊榻。
他方邁進房門,腳步一頓,輕嗅了嗅空氣。
摟著湯婆子、靠在圈椅中讀話本的崔妙璩抬眼見到,忍不住翻個白眼。
狗鼻子。
隔那麼遠都能聞見血腥味。
目光落回到妱娘最新定製的才子佳人話本子上,崔妙璩原打算無視他,偏又被招惹。
“不是身子不適,還不早歇息?”
他在房中轉了兩圈,問道。
她頭也不抬:“白日裡睡得太多,現下還不困。”
他應了聲。作勢再說些什麼,崔妙璩不等他開口,抬手執起案上的銀剪子,素手纖纖,剪去三彩蓮座燈盞內過長的燭芯。
燈花爆了一爆,漾開滿室漣漪般的光焰。崔妙璩湊近些,瓷白麵容沐浴在蜜黃色的光霧中,瑩潤而透明。
燈下觀美人,更添三分風流。
橫豎來了月事,順理成章不用同房,她亦懶得與之周旋,捧著話本假裝看得入迷。
卻好一會沒聽見那人動靜,她忍不住抬眸望去。
隻見他默然立於粼粼的光影中,黑眸烏沉沉地,深不可測地落於她身上。
崔妙璩一怔。
又發病了?
卻在與之對視時,他不準痕跡移開視線:“我去沐浴。”
……
白日裡確實睡得太久,熄燈後,崔妙璩摟著湯婆子翻來覆去烙了半日大餅,也沒睡著。
邊榻倒是靜悄悄的。
她又翻了個身,帶著點氣。那頭忽而有了動靜。
“不舒服?”
音色在深夜更是低沉凜冽,似有金戈之氣。
崔妙璩裹在被衾中,甕聲甕氣:“失眠。”
便聽見他在黑夜中輕笑一聲。
“我與你說件事。”
他道,“今日我去麵聖,皇上告訴我,他已處置了大婚攔路的一乾人等。漁陽王禁足一月,他的長史打了三十大板,再予革職。”
崔妙璩想起那時聽見的油膩嗓音。叫囂著讓她與妓/子比美。
“還有呢?”
她問。
總不至於就這般輕輕放下吧。
“溧陽公主一並受罰了。”
崔妙璩支起耳朵。
他似是故意頓了一頓,才接著道,“是因杜中書令舉告,聖上由是一並處罰。”
杜中書令?
崔妙璩忽而想起:“我聽說,昨日也是長沙王世子派人前去知會杜中書令,才將漁陽王嚇走的。漁陽王和溧陽公主,他們很怕他麼?”
那般橫行無忌的人,不畏帝後,反倒怕個中書令,很有些可疑。
“你叫他蕭逸便可。”
他沒頭沒腦地來了句。
崔妙璩反應片霎,才明白他將話題岔開。
她一把摟回去:“那多不恭敬啊——對了,我聽說杜書令年輕時可是京城第一美男子,最是端方自持,光風霽月,是真的嗎?”
黑暗中,宋儉沉默片刻,冷哼一聲。
“或許吧。”
他的語氣明顯冷淡許多,“你關心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
崔妙璩敷衍道,不由自主回憶起這個人來。
杜中書令,杜有容,當朝紫服大員,朝臣唯其馬首是瞻。聽聞當年廣孝帝發動辛巳政變,便是由他自朝堂內部裡應外合。鴆毒女帝,擊殺長公主,都有他的手筆,立下頭一份從龍之功。
而他之所以能立下如此大功,一是因他心思深沉,機關算儘,更因為,彼時他乃是女帝最寵愛的幕僚。
女帝甚至專登為他設立一個官職,春鶴官,出入供奉。
女帝愛他清俊謫仙。命他身著羽衣,腳踩假鶴,與之朝夕纏綿。未曾預料,自己與女兒,最終皆命喪這春鶴之手。
——這還是前世的蕭帙告知她的。
自那之後,再見到那襲所謂光風霽月的紫服出現眼前,她總是忍不住反胃。
這般不擇手段、首鼠兩端的男人,再俊逸不凡,也依舊令人作嘔。
沉浸在這股鄙夷的情緒中,冷不丁聽到宋儉問她:“睡了?”
她趕緊模糊唔了聲,假裝睡意朦朧。腦子裡卻不斷想著,前世的杜有容,到底是怎麼死來的?
怎會一絲風聞都沒有……
……
成婚第三日,循例回門。
她起了個大早,精神抖擻地打扮好,又檢視一番宋儉提前備下的禮數,這才迫不及待踏上回家之路。
結果馬車方停在崔府門口,她卻意外見到個不速之客。
她大伯父的長子,崔妙珊的兄長。
亦是她那位肖及老父、眼高於頂的堂兄,崔策。
他怎會在此?
好似被冷水當頭一潑。
崔妙璩與春見對視一眼,適才的歡欣雀躍瞬間熄滅大半。
崔策此人,酷愛鑽營結黨,又向來看不起不擅為官的崔老爹。從前半道撞上都要假裝不認得,如今倒巴巴兒上門來了。
還守在大門處侯著。
隻怕今日的不速之客,不僅他一人。
極可能,連阿爹都叫打了個措手不及。
人都到了家門口,阿爹那性子,不可能拒之不入。且事發突然,也沒法子傳信於她。
主打一個讓她措手不及。
今日這回門宴,或恐是場鴻門宴。
崔妙璩隻覺周身血液逆流,指尖發涼。
宋儉先下了馬,過來掀開帷幕,接她下車。崔妙璩不及改換形容,叫他看了個全乎。
他一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嘴角發澀,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車外油腔滑調的自來熟嗓音適時響起,分走他的注意力。
“哎呀,妹夫!可算把你給盼到啦!來來來,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