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路(1 / 1)

崔妙璩身在現代時,為給大學室友當伴娘,著實上山下鄉過一番。

雖則已是高度發達的現代化社會,道路暢達,飛機高鐵無所不有,偏僻幽深的大山中仍住了不少固執守舊的人。他們自己不願離開,飛出去的後代們,若想再繁衍後代,也會叫他們拉一拉手中的風箏線,便落回山裡。

路上折騰了七八個小時,最後連鄉下拉貨的三輪車都坐了,總算抵達男方家修建於田埂邊的三層鄉間小彆野。

坐下來連口熱水都沒喝上,即有自來熟的老阿姨圍上來,誇她長得漂亮還體麵,不結婚可惜了。不如喜上加喜,直接嫁給她那三十好幾還沒成婚的老光棍兒子。

幸虧室友過來解圍,趕瘟雞般驅散這些碎嘴又不自知的阿姨大媽。

又帶她住到十幾公裡外縣城的賓館裡去。

次日天未亮,她們就起來洗漱換裝,男方亦早早趕來接親。結果叫人一路堵了七八次,發了十幾條煙和幾千塊紅包,堪堪沒耽誤吉時。

鄉下結婚便如此。但凡見到接親車隊,路過個板車也要堵上一堵,打著喜慶的名號索錢索煙,否則絕不給過。

一度氣得她拎著伴娘裙子下車,抬腿就要踹某個拿了紅包還嫌少、死活不肯放行的黃毛二流子的車。

如今輪到自己成親,卻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堵路的還是當朝皇帝最寵愛的三皇子,漁陽王蕭貸。

這可踹不成人家的馬車。

更不能指著對方的鼻子威脅,不讓路就報警處理。

隻怕太子來了都未必能處理得了這個魔星。

何況他是有意找事尋晦氣,不達目的,如何肯罷休?

龐大的接親隊伍如此進不得、退不得,逼得眾人抓耳撓腮,卻又無可奈何。

長沙王世子蕭逸代為前去商議求情,蕭帒反倒發作得更起勁。隻到旁人腰線高的小娃子,令手下不知從何處拉來十幾個妓/子,衣衫單薄鶯歌燕舞地並排迎麵而站。

他的隨從貼著個妓/子拖著油膩長腔道:“我們殿下一片好心,怕宋使君叫人騙了,娶個嫫母無鹽回家,貽笑大方。他特意前來為使君掌掌眼,精挑細選了些最漂亮的女子,如今當著大家的麵,跟我們的新娘子比一比。若新娘子能勝出,自當為堪為使君良配。”

春見氣得渾身發抖:“這也太侮辱人了!娘子!這可如何是好!”

旁人聽得這番言論,也紛紛瞠目結舌。搖頭暗道這小郡王實在有些離譜。年紀尚小便行事如此乖張無忌,若長大了還了得?

崔妙璩聽見轎廂外這句話,一哂。

這可思慮過頭了。

豈知他便是長不大的呢?

輕扣了扣轎廂,她將兀自低聲咒罵的春見喚來:“叫使君來,我有話與他說。”

春見應聲而去。

未幾,轎廂外馬蹄聲起,繼而是鞋靴輕巧落地的聲音。

“找我?”

轎外人聲沉沉。

聲音太近。連呼吸的熱度都能感受到。

崔妙璩先時為著方便與春見說話,將身子微微探出。而本朝婚儀接親或婦人外出,常常於轎外安設步障,由仆役舉著隨轎而動,以作遮擋。今日她用的是紅錦步障,輕薄飄逸,模糊透出障外高大清俊的身影。而他低著頭,隻隔一層軟錦,幾乎與她觸額相對……

崔妙璩心底無端漏了一拍。

她往後退了退,說:“敢問使君,還有多出來的馬麼?”

似是沒料到她有此一問,宋儉怔了怔,很快答道:“沒有也可以有。”

什麼亂七八糟的回答。

崔妙璩強忍不耐:“勞煩使君為我找一匹來。順便,派人前頭開道。”

不讓路,那他們就輕裝快馬,直接衝過去!

左右蕭帒也看不上她這些聘禮嫁妝,砸壞了,回頭喊個冤叫他賠上即可。

可若耽誤婚儀,那於她,或阿爹而言,才叫後患無窮。

“他們人多嗎?”

她又問。

還需提前計算好要安排多少人衝陣,與之周旋拖延,以及斷後。免得他們窮追不舍。

否則若後麵再有阻攔,隻怕就不好解決了。

誰料聽了她的話,外頭那人居然笑了一聲。

“人再多也不怕。”

他傲然回道。

不需親眼看見,崔妙璩也很是清楚,這人此刻必定是一臉的輕狂不羈。

……

為防蕭帒察覺,宋儉與蕭逸兵分兩路。

宋儉負責暗中安排快馬和突圍人員;而蕭逸則帶人繼續纏著蕭帒商議,明裡暗裡擋住他們的視線。

很快,宋儉過來告知她,一切準備就緒。

“你騎我的馬,”他說,“它識得路,會帶你直奔府邸而去,我跟在你後頭。你的衣裳方便嗎,可彆半路摔下馬來。”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崔妙璩哼了一聲:“我自是準備好了。不過,怕頭上的珠翠花釵礙事,我摘下來不少。若是少了壞了可不能怨我。”

“無事。回頭我再送你。”

他輕巧地說,“要多少都有。”

好大的口氣。提前把自己當皇帝了。

宋儉再交待幾句騎他這馬的注意事項,又與春見說了什麼,終是宣布,可以行動了。

還好有步障遮掩,宋儉亦提前與兩側仆役隨從知會,是以見她這個新娘出了轎子,無一人驚訝異動。她貼著及地的行障一直走到花轎背後,在那兒見到一身喜服、等候於她的宋儉。

他麵上仍是那不羈的笑。甚至還有空點評她今日妝造。

“不及平日好看。”

崔妙璩翻了個白眼。

都懶得理他,徑直上馬。

宋儉扶她踩穩馬蹬,拉緊馬轡。崔妙璩深吸一口氣,預備一個不注意便發動,回頭卻見他還在整理自己的裙擺。

“無需心急,還有時間。”他說,“回頭若裙擺卷進去,摔下來了,我跟馬拜堂嗎?”

那也不是不行。

崔妙璩咬緊牙關才沒說出這句話。

宋儉最後檢查一番,並無隱患後,走出去環顧左右,確保他暗中調度的人選已各自在位蓄勢待發,忽而打了個呼哨。

崔妙璩幾乎是壓著呼哨便衝了出去!

果是一匹好馬。蕭帒的人不及反應,隻見到匹高頭黑馬自接親隊伍中疾馳而出。縱馬之人身著長裳嫁衣,容光傾城,唇邊一抹傲然微笑,於他們瞪大的眼珠子中一掠而過。

宋儉率領七八駕輕騎緊隨其後,俱腰配兵器,擺明是為她保駕護航的。

甚至連斷後的人都有!

蕭帒見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大發雷霆,跳起來便要派人去追。

隻差沒將抓住則“格殺勿論”幾個字喊出來。

蕭逸及時拉住他。

“殿下,差不多了。”

一向儒雅明秀的長沙王世子溫和道,“今日給他們的難堪已很足夠。殿下既出了這口氣,見好便收吧。畢竟無論你如何阻攔,他二人總是要成婚的,不是麼?何況——”

他輕笑一聲:“我已著人去知會杜中書令。想必,他就快到了。”

蕭帒暴跳如雷:“蕭逸!你竟敢!”

蕭逸雲淡風輕:“敢不敢的,殿下做了,我也做了,大家彼此彼此。殿下若對我不滿,自可去皇上與皇後那告上一狀,我定當領罪。”

蕭帒自是無法告狀。

眼前要堵的人跑了,那要死的杜有容據說也在來逮自己的路上。方才不可一世的小郡王此刻也狗急跳牆,急急命人驅走妓/子,自己則罵罵咧咧坐上馬車絕塵而去。

一場鬨劇就此落幕。

蕭逸不緊不慢,招呼新人離開後群龍無首的眾人整理箱籠物器,繼續上路。

這場狀況百出的婚儀也成了京城一樁奇談,為人津津樂道。大街小巷,酒樓茶肆,都有在場或不在場的人肆意議論,道那日吉時已近,眾人翹首以盼,豈料趕來的並非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而是兩匹高頭大馬。

當先的黑馬之上,少女長裳飄蕩,身後是烏棲時分霧藍的暮天。她似一縷為瞑靄追逐不止的青色煙霞,縱馬奔騰,至死方休。

而她身後,是大紅喜服如火燃燒的清俊將星。鮮衣怒馬,競逐風流。

天地一線。一時間,似乎整個天地間隻剩他們兩人。

直到奔至眼前,二人駐馬於行禮的青廬前,眾人方如夢初醒。

天殺的這倆怎麼自己騎馬來了啊啊啊啊啊!

……

宋儉率先下了馬,直奔她而來。

“騎得不錯啊。”

難得地說了句人話。

崔妙璩快意縱馬,猶自輕喘。聞言平息呼吸,自得道:“那是自然。”

說著也要下馬。

卻叫他製止。

“慢著。”他說,而後麵朝向她,輕舒雙臂。

崔妙璩:?

“你這是要做什麼?”

見她一臉抵觸,他又恢複那副輕佻模樣:“按照習俗,新娘子雙腳不可沾地,否則會衝撞鬼神。”

他指了指不遠處鋪於地麵直抵青廬的氈席:“時間有點趕,來不及轉席,我帶你過去。”

崔妙璩將信將疑。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她來不及多想,隻稍微向他伸了伸手,便叫他覷得機會,一手握住,順勢一拉——

裙袂紛飛,霎時間綠肥紅瘦,她的嫁衣深深覆蓋他的喜服。

崔妙璩不防被抱了個滿懷,不及抗議,便被這人上手掂了掂,帶著點玩味地點評。

“太輕了。”

貼在耳畔、近乎狎昵地。

崔妙璩咬牙。

遲早胖到200斤,壓死他。

……

一番折騰後,婚儀總算是能開始了。

臨進青廬還有個小插曲。她下了馬方才發現扇子落在花轎上,一時半會也趕不來。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紅蓋頭出場前,這可是古代婚儀最重要的道具,萬萬不可缺少。

正當她想著能不能問前來觀禮卻被嚇得大吃一驚的貴女們借一把時,宋儉不知從哪裡找到柄,塞她手裡。

緙絲扇麵上繡交頸鴛鴦,紅線綠絲,恩愛非常。

崔妙璩執在手中,半掩住縱馬後微紅的麵容,與宋儉一道,緩緩走入青廬。

這是她的婚儀。

她一步一念。

“今夜吉辰,崔氏女與宋氏郎結親,伏願成納之後,千秋萬歲,保守吉昌……”

耳畔有儐相大聲念著《咒願文》,伴隨無數拋灑空中又紛紛落下的果子金錢花鈿。

“從茲咒願以後,夫妻壽命延長!”

是了。

她今生至此,願望不過壽命延長。

微微側目,她看向庭燎燭光中,身側那人清晰如刻的下顎線。

但願他能不負自己所望,讓她千秋萬歲,壽命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