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璩沒好氣道:“怎麼是你?”
陰魂不散地,在哪兒都能見到這張臉。
“你希望是誰?”
他走到光源下。斂去一半沙場金戈帶來的肅殺寒氣,五官深邃昳麗,清晰如刻。
許是習慣使然,如此良辰好景,他並未像京城那些世家子般錦緞襴袍,玉冠寶帶;而是著一襲利落胡服,愈發襯得肩寬腿長、蜂腰勁痩。
過個節也一副要上戰場的模樣。
崔妙璩心想。
可惜穿什麼也救不了那張狗嘴,一開口就不肯饒人。
“我不希望是誰,”她嗆回去,“我希望清清靜靜、不被人打擾。”
“的確很清淨。”他說,“叫人拐走殺了都無人報官。”
好毒的嘴。
她反唇相譏:“京城不比彆處,治安好得很!哪來許多殺人越貨的?何況我這便要走了。”
他聞言隻是譏諷一笑。不置可否。
“倒是你,”她斜睨麵前好整以暇的男人,意有所指:“你又在這做什麼?又私會嗎?”
重音落在又字上。
如願見到男人神情一變,眸色驟然深濃。
“不錯。”
他道。
“來日你我成婚,還請多加管教,爭取叫我少些出門‘私會’。”
言語間儘是輕佻挑釁。
崔妙璩活了三輩子,也沒見過哪個人像他這般厚顏無恥。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還好她一早便有了心理準備。清楚這人有他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自己大概率是為這對有情人做遮掩的煙霧彈,事成之後當退位讓賢。否則驟然聽見這段無恥之言,恐怕會氣得吐血三升。
鼠輩。
到底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一聲,麵上卻不顯。她愈發笑得甜美動人:“必不負所托。”
而後看也不看他。拉著春見就走。
春見還為她憤憤不平呢。
“娘子,這、這使君說的話也太氣人了吧!世間男子是有三妻四妾不假,可也沒有誰是當著未過門的妻子麵,便放言他婚後必定會不安分,要拈花惹草啊!”
這也太不把人放眼裡了吧!
初初得知娘子要與宋使君成婚,她還高興過一陣兒來著。總算是個模樣出色又有前程的小郎君,既無舅姑掣肘,又無後院鶯鶯燕燕爭寵吵鬨,想必日子會輕鬆許多。
卻沒想到……
這與先前慕娘子美名,吵上門來的盧家陳家之流,又有何不同?
皮相更好些,看著氣也能少些?
然而娘子聽了她的一番話,隻是淡淡道:“也算摸到了底。總好過婚前說得花好稻好,婚後卻一塌糊塗來得好。”
她看得很開:“不過是過日子。少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反而能下得了口談條件。”
如若不然,回頭鬨起和離,他不肯,非要休妻,那才是麻煩。
崔妙璩想,得想個法子把這事落定。
連同和離補償。
……
婚期如期到來。
因著四月中宋儉即需前往涿州上任,婚期便緊迫地定在了二月末——為避開三月的上巳日與太後壽誕。
崔延寬慰女兒:“倉促是倉促了些,好在宋府的聘禮並不曾因而怠慢,為父也算寬心。”
其時何止不算怠慢,簡直堪比暴發戶。送來良馬、束帛、儷皮、米黍,金銀布帛等等,將崔府原就不大的小院塞得滿滿當當。
崔妙璩看著發笑。
麵子工程做得倒是漂亮。回頭和離補償她可酌情要少些。
崔家當著帝後的麵吵翻了,聘禮自沒有再送去本家的道理。然而不死心的崔老夫人還是借口搭把手送了人過來打探,那人回府後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險些沒將老夫人慪得背過氣。
也因此,她沒個婚前能做人事教導的女性長輩。
——雖然她其實並不需要,前兩世都有豐富的經驗。
王皇後破例遣了位女官上門教導。順帶捎話給她,言明無需惶恐,隻當是替她阿娘完成此事。
崔妙璩深深謝恩。
而後跟著女官學習。
許是怕引發婚前不必要的綺思,這位女官不僅年紀偏大,且古板生硬,論起男女之事的無趣程度堪比現世的初中生物課。
連個小冊子都不帶。
上一世宮中派人前來教習,恨不得十八般武藝當下便叫她樣樣精通,把個皇太子迷得死去活來。
——如此即可彈劾一出太子蕭帙征逐美色,荒/淫無度。
女官教得乾巴,她亦聽得隨意。稀裡糊塗學完後,女官正色道:“使君行伍之人,且聽聞不曾納幸他人,新婚之夜若有不合之處,娘子也不可太過縱容,需得以保護自身為要緊。”
崔妙璩:?
怎麼聽出來她這是會凶多吉少的意思?
女官板著臉又問:“不知娘子家中可備了人選。”
她一愣,繼而反應過來。
這是在說,萬一當晚宋儉獸/性大發沒完沒了,而她這小身板兒又扛不住的話,哪位備選美人能代為頂上。
崔妙璩心底發寒,麵上卻笑:“不曾……我隻一個婢子,自小一同長大,情如姐妹。”
言下之意,不會把她推到那種尷尬而逼迫的位置上去。
女官應道:“如此。我自當回稟皇後。”
崔妙璩送走這女官,還在想著她所說的,回稟皇後,是什麼意思。
是打算自宮中派出個人替她分憂嗎?
然而直到大婚當日,這個回稟依舊沒有下文。
二月廿三,宜婚嫁、出行、搬家、納財,上上黃道吉日。崔妙璩一早起身,於阿娘靈前燒香話彆後,換上大袖連裳的喜服,博鬢花釵,坐於直棱花窗前,靜靜等待日色西斜。
活了三輩子,還是頭一次結婚,說沒有些想法自是不可能。可她亦談不上多欣喜。
現世時在一起的男朋友,喜歡是喜歡的,到底不曾至於生死相許的地步。
穿來古代原打算大大瑪麗蘇一場,卻叫巍峨皇權壓著,賠上情愛生死。
今生看著也不會好到哪去。
院中的桃花開了,窺窗映竹見玲瓏。被雪水洗過的春色才最為明淨,而死過重生的人,卻如同空心的花樹,看著明豔動人,實則內裡已形如槁木。
崔妙璩冷淡回首。
總算挨到暮色四合。落日熔金,燒得長天如同一緞漫無儘頭的浮光錦,橙紅交織緋紫,瑰麗熱烈。
宋儉與他的迎親隊伍,於這般盛大的晚霞中,浩浩蕩蕩、明火執仗地前來接人。
迎親陣仗不小。春見亂七八糟聽了一耳朵,火急火燎回來告訴她,說是宋儉的義兄長沙王世子蕭逸拖家帶口,千裡迢迢自封地趕來京城,參加義弟的婚儀。
此刻人就在迎親隊伍中。
“人都說宋使君麵子大,還很看重娘子你呢!”
春見兢兢業業傳話,心底總歸不是很相信。
再去看娘子神情,更是知趣閉嘴。
迎親之人中有了皇親國戚,設好的行障頓時也成擺設,隻裝模作樣攔了幾番,就放人進了院子。
宋儉一馬當先,身著大紅喜服,愈發襯得他神采飛揚,眉目俊爽。
崔老爹已是哭得亂七八糟,得要幾個大漢攙著,方不至倒下。
他拉著新兒婿的那雙據說能拉三百石大弓的手不住叮囑,道自己隻有這麼個女兒,母又早逝,自小不甚遵循規矩,請使君千萬要擔待些,有什麼問題夫妻自可敞開著說,莫叫她私下偷偷難過。
一席肺腑之言叫座中之人俱紅了眼眶。宋儉沉聲應道:“泰山大人放心,兒婿理會得。”
崔妙璩揮淚辭彆阿爹,由春見扶著,上了離家的喜轎。
鑼鼓喧天中,喜轎穩穩出發,身後的家已經越來越遠。崔妙璩拭去眼角的淚珠,聽見外頭的春見貼著車窗問自己:“娘子,你餓麼?我這有點心。”
“不餓。不用。”
她吸了吸鼻子,回道。
春見勸道:“嘗點兒吧。家主說宋府且有些距離,怕娘子你路上餓了,臨走前硬塞給我一包透花糍,娘子你最愛吃的。叮囑我一定得叫你吃幾口。”
她無語:“阿爹都哭成那樣了,還能給你塞點心呢。”
“對啊!他……”
春見話未說完,卻似忽而見到什麼奇怪東西,驀地頓住。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怎麼回事啊……”
……
崔妙璩輕呼:“發生何事了?”
她湊過來焦急道:“前頭有人,馬車橫擋著攔了路,死活不肯讓。說馬車裡、馬車裡頭是漁陽王!”
漁陽王蕭帒?蕭玉華的胞弟。
崔妙璩心下雪亮。
隻怕是這個弟弟得知胞姐看中的人被橫刀搶走,心中不爽,專等著今日來尋他們的晦氣。
漁陽王挑的這個路口極為刁鑽,又窄又長,且無岔道,除非整個迎親隊伍掉頭回去,否則隻會在此處卡死。
花轎被迫停下。
原先的歡鬨變做焦灼,現場議論紛紛,都在猜測漁陽王此舉是否為姐出氣,宋儉又該如何應對。
接親講究吉時,何況還有數百的貴客賓友在宋府等候,若出了差錯可真會丟個大臉。
然而對方畢竟是龍子鳳孫,他存心攔路,宋儉還能把他打一頓嗎?
除非他現在就想造反!
便是有長沙王世子坐鎮又如何,漁陽王驕戾遠勝其姐可是出了名的。何況他還占著年紀小,晚來子,簡直五毒俱全。
前世哪怕是高貴冷豔端方雅正如李仙鳧,也不止一次著了他的道。
被推進水裡,身上被扔癩蛤蟆,被他養的狗咬——後來王皇後追究此事,十歲還不到的小皇子,暴戾之下,竟而親自奪過一旁禁衛手中的障刀,當眾活活將那狗打死。
血都濺到了她的裙擺之上。
今日這關,恐怕她與宋儉都很難過。
果然,不多時,春見從前頭打探來了不妙的消息。
“漁陽王說,要他讓路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春見踟躕著轉述那小郡王的話。
“本王聽聞新娘子美若天仙,叫她出來給本王和眾人瞧瞧,是否言過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