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完禮,崔妙璩先叫送到新房,外間青廬大開喜宴。
崔妙璩搖著喜扇,好奇地四處張望。
宋儉此人,自打當年離京後,這些年要麼留守長沙國的封都,潭州,要麼隨義父義兄征戰,走到哪便住到哪,慣了以天為蓋地為廬。生得是精秀體麵,實則與行伍間那些吆五喝六的大老粗沒太大區彆。
瞧這宅子,算算賜到他手上也有三四個月,依舊簡樸粗硬。入得後院,她一路走馬觀花,粗略看來隻這間新房懸著紅綢帳幔,點了龍鳳喜燭,略顯出幾分人氣。
可房中一幾一案,仍同他這個人似的,橫平豎直,冷冷冰冰。
新床更是硬到坐得她屁股也痛了。
許久不騎馬,猛然狂奔數裡,後遺症亦隨之出現。大腿內側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這晚上可怎麼睡啊!”
崔妙璩坐立難安,恨聲道。
她那阿爹隻是個六品小官,如許年來給她準備的生活用度始終是阿娘標準,能多軟就有多軟,恨不得把她當豌豆公主。
春見聽她抱怨,過來一觸:“這是生鐵打的床吧!這間不是使君自己的臥房嗎,他向來都睡這麼硬的床?”
夜裡可還要洞房的啊……
春見小心覷著娘子鍋底似的臉:“要麼……我去找管家說說,再搬點被褥來……”
崔妙璩擺手:“我自己跟他說。”
沒等春見問出,這個“他”是誰,說曹操曹操到,他已在眾人的擁簇下踏入新房,來行同牢之禮,喝合巹酒了。
進了新房,除去喜娘外,都是宋儉的自己人,大家鬨得很體麵。
蕭逸夫婦還將女兒也帶來了。小姑娘不過六七歲,比那蕭帒那魔星小不了多少,性格品性卻是天壤之彆。
她見宋儉伸手取下扇子,露出扇後撥雲見月般的皎然容貌,不由驚歎:“小叔叔這是娶了個嫦娥姐姐啊!”
一席話將大家都逗樂了。
就連一肚子氣的崔妙璩,聞言也不禁莞爾。
再與他喝合巹酒,演技也能正常發揮。
行禮時,幾乎貼近到交換呼吸的地步。能看見反映於那雙深濃眼眸中、自己微顫的睫毛。
崔妙璩用最快的速度一飲而儘。
剛放下酒具便來人催,外間場子已熱,都侯著他這新郎官出去招待。
蕭逸一家先行一步,代他前去招呼。
宋儉自床榻起身,正要去偏房易服,卻感覺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
他轉回身,見到崔妙璩直勾勾看著自己:“這新房裝扮得也太冷清了。”她明顯很不滿,抹了口脂的唇瓣微微嘟起,飽滿如花瓣。
“床也很硬,坐得我渾身疼。”
宋儉耐心聽她抱怨完,開口喚道:“不行。”
房門打開,駐守於外的宋不行回應:“郎君。”
“之前跟你交代的,管家呢?”
不行:“馬上就到。”
話音剛落,隻見管家帶著一行人魚貫入內。下人們手上捧著各色綾羅綢緞,被衾褥席。品色之盛,閃花了她和春見的眼。
“我不懂這些,”他說,“所以每樣都置備了點。你是女主人,有看得上的便拿著用,我不挑。”
伴隨他的話語,下人們一字排開,鋪陳給她看。
崔妙璩腦子裡還回蕩著那句女主人,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見她沒有回應,宋儉微微蹙眉:“若都看不上,隻能得空再去買。”
“不用再買。”她如夢初醒,“這些就很好。”
說著趕緊挑了些。
下人們自去重新布置新房,春見則毫不客氣地給床榻結結實實鋪了三層高。
整理一新後,見人都出去,春見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他是故意冷落娘子你呢,不承想是自己辦不來。也難怪,這府上淨是些粗手大腳的男人,他們能辦得好什麼。”
崔妙璩倒是忽然理解了:“他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多年,光會征戰打仗,不擅操持家務也情有可原。”
頭先府中甚至連個婢女也無。隻一個前些日子皇後賜下的傅母,名喚順娘的,入府後臨時采買了些人丁,不過聊勝於無。
是以連合巹酒的酒具與托盤,都是順娘親自捧出捧進。
崔妙璩一頓。腦中過電似的閃過些蛛絲馬跡。
喜酒……
——
宋儉再回房時,已是一個時辰後了。
春見與順娘,在他踏入房門後便自覺退出。宋儉舉目望去,隻見大紅的龍鳳花燭燃燒過半,無聲昭示著夜色已深。房中新鋪重茵,踩上去綿軟無聲,讓他無端想起,重遇她的那個深夜。
伊人卸下重重喜妝,素容綢衣,獨自端坐床邊,正靜靜看著他。
——用她直白挑事的眼神。
宋儉一笑,走過去:“夜深了,還不歇息?”
“你說喝酒會起癮疹。”
人剛過來,崔妙璩便聞到他身上彌漫的酒氣,不知喝了多少。向來冷清的瑞鳳眼此刻蘊藉風流,竟平添三分多情。
她登時惱怒起來。
“你騙我。”
她斥道。
宋儉在她對麵的月牙凳上坐下,右手支著案幾,偏頭看她:“沒錯。”
“為何?”
崔妙璩簡直搞不懂這個人了。
神經刀似的,一時瞧著還挺體貼,會替人著想;一時又無事生非,偏要興點風浪膈應人。
喜怒無常。
“你指的是哪一次?”他問,“鏡水寺,還是太醫署?”
崔妙璩瞪大眼睛。
她險些沒忘了鏡水寺。
原來自那時起他就騙了她。小小年紀半死不活地,卻也連句實話都沒有。
見她氣得不說話,宋儉一拉下袍,正色道:“鏡水寺那次,是因為你隻是個小姑娘,到處都是兵亂,為了點酒貿然跑下山,若碰上賊人還能活命?況且,我幼時確實碰了酒水便會起疹,也不算騙你,隻不過——”
他眼風一掃:“在太醫署倒是存心的。好意接你來看老泰山。你倒好,把我看了個光,還出言不遜,我自是要討回一二。”
“誰把你看光了啊!”
崔妙璩氣得聲音高八度。
他一歪頭:“你沒有?我當時可正在療傷。”
“又不是有意的!你那宋不行,傳個話都傳不明白,我怎知那病室裡是你啊!”
她眼珠子直轉,“誰稀罕看你似的。”
“成。你不稀罕。現下兩清了,可以歇了嗎?”他問,“明日一早還需去宮裡謝恩。”
對哦!
她險些忘記這回事。她已經與這個人成親了。
既已結為夫妻,當行夫妻之禮。
崔妙璩忽而緊張起來。
前世她與蕭帙的初夜,比起緊張,更多卻是悲哀與憤懣。恨自己有心無力、為人魚肉。恨穿越而來的這個時代,女人,和普通人,不過命如草芥。雲端之人隨手甩下一滴水,於他們便是一場洪災,拚死掙紮也未必能活下來。
她花了許多時日,才說服自己順應時代。
削除這一身不合時宜的血肉皮骨,就能假裝自己活得不錯。
卻未曾想,最終連付軀殼都留不住。受儘折辱而死。
眼見宋儉起身靠近,她腦海中卻倏忽掠過夢中前世的場景。她被那滿頭辮子的西羌人困於椒花殿的床臥深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蕭帙登基後,未能得償所願,封她為後,慍怒之下遂命人重修她住的椒花殿。以於闐所出,潔白如玉、入土不爛的芸輝香草,並花椒粉末糊牆,整座宮殿不熏則香,不漆則粉。
直至被釘死於棺槨中,那色澤與氣味,亦如附骨之疽,纏繞她不放。
重生至今,她再沒穿過粉色衣裳。也碰不得一星花椒。
宋儉已坐於床榻邊。春見鋪得軟厚的床褥,被他壓下深深的痕跡。
她無端瑟縮一下。
這細微的動作叫他看在眼中。
男人冷笑:“你果是厭憎於我。”
說著起身離開。走到幾步之外,逆著昏昏喜燭之光,冷然看向她。
“我知道這樁婚事,你心不甘情不願,可眼下斷沒有反悔可能。”他說,“無論你心裡有誰,此後都需認命。”
又是認命——
她再活一次,不就是為著不用認命麼!
……
情勢忽而急轉直下。
崔妙璩沒料到這看似冷傲,帶傷都能奔襲千裡一聲不吭的男人內心竟這般脆弱。她不過一個輕微動作,甚至不曾言語,就令他遽然變臉,言辭激烈。
簡直摸不著頭腦。
因而也未曾留意,他話語中那句,你心裡有誰。
莫名其妙就生氣了。
那這洞房還洞是不洞?
不洞最好。
免得又勾起她的心理陰影。
隻是這個家夥,他憑什麼陰陽怪氣?
新婚頭夜就甩臉子,不想過日子是吧!
思及此,她看著一臉負氣的男人:“那還歇息麼?”
宋儉許是沒料到自己一通組合拳,對方並不接招,他原地踱了幾步,走到一側的邊榻旁,硬邦邦道:“你那床太軟,我睡不慣。”
就勢往榻上一躺,卻因個子太高,長腿隻能微微曲著。
擺明了同室異枕。
也行。
正合她願。
崔妙璩看著他:“你沒脫靴。”
……
一室安靜,隻聞風搖燭動,紅羅昏昏。
須臾。
男人坐起來,一邊一隻,除去腳上的靴子,就地一扔。
複又躺下。
“還需沐浴。”
就算不與她睡一張床,總是一身的酒味,實在衝鼻子。
崔妙璩難以想象自己要一整夜都伴隨這個味道入眠。
偏他又不夠自覺,不得已一再提醒。
心知行伍之人隨意慣了。常年東征西討,哪顧得上什麼沐浴脫靴。南越潮濕瘴氣的密林、漠北吞風飲雪的戈壁,情勢所逼,屍首堆裡都能對付睡一覺。
不把敵人當人,也不把自己當人。
方能年紀輕輕,建功立業。
前世種種,不過耳畔一段奇聞;如今真正看過他那滿背的傷痕,與那道伴他走過八千裡路雲和月的腐爛舊傷,崔妙璩默默。
沙場上生活習慣不好不打緊,而今進了閨房,就是另外一說。
她抬頭,勇敢與已然壓抑怒火的宋儉直視。
宋儉盯著她看了半日,終是開口:“不行。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