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四年歲末,京城上洛一口氣迎來三樁喜事。
三樁皆與皇家相關。
或嫁入天家,或當今親賜,總歸都是富貴榮耀無可匹及。
太子妃人選,那是一早便定下,京中早已籌備多時,算不得新聞。反倒是崔家,看著不聲不響,竟而一氣放出兩枚衝天爆竿!
大房崔司業家的長女崔妙珊得封昭訓。
位份是低了些,架不住眼下東宮妃嬪寥寥無幾,而今算是拔得頭籌,指不定前途無量。
二房崔監丞家的獨女崔妙璩,得皇帝指婚,為京城最炙手可熱的將星宋儉之妻。看著富貴不如其姐,實則獨占後院,實惠得很!
宋儉常年征戰在外,身邊少有女子流連。京中宅子亦是近來方賜,家中冷鍋冷灶,連洗涮擦地都是穿盔甲的來。崔小娘子嫁過去,想搞個內宅爭鬥都尋摸不到人,何等輕鬆快意。
且那宋使君不僅年輕有為,還長得跟畫像裡的神仙中人似的,入京以來不知俘獲多少京中貴女的芳心。連當下最寵溺的溧陽公主都未能幸免。此番大婚,不知暗中咬碎多少羅帕。
——外人是這般看的,當事三人,卻並不這樣想。
至少崔妙珊回去是哭鬨了一番。
怨位份低,怨皇後從頭至尾不理她,怨得罪了皇家還要嫁進去,回頭有她好果子吃。
更怨一生一次的婚儀此生都無法享受,回頭還要親見太子盛大迎娶太子妃,自己隻能下跪相迎。
博不到側妃之位,她不嫁了還不成嗎?!
何況太子看著也不甚歡喜,謝恩之時神色勉強得瞎子都看得出。
崔妙珊欲哭無淚。
鬨完便將自己關進臥房,幾日不肯出門。
至於李仙鳧……廣孝帝分彆為崔家姊妹定下婚約後,打發她們全部離開,之後的事,無人知道。
想來李仙鳧足智多謀,父親又深眷聖恩。無非被敲打幾下,落不了什麼大罪。
隻怕悔婚失敗,於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刑罰。
崔妙璩猜想。
而設計她的那隻鸚鵡,聽聞廣孝帝暗中徹查多時。崔妙珊那隻當天便被查實是她於西市買來,另兩隻卻真如憑空而來,半點痕跡也無。
可見對方亦非凡人。
查不出個所以然,天子分外不悅。於是整座京城的天又再暗沉沉地壓下來。黑雲絮亂,似遠古巨獸裂嘴噴湧而出的濃煙,大業元年的新年,伴隨第二場暴雪與壓抑的天色,於劈裡啪啦的爆竿聲中,如約而至。
一片愁雲慘淡中,崔妙珊趕在年前出了嫁。
宮門一入深似海。
大房那幾位長輩恨不能跟著她一道去。崔建次日上朝時眼圈兒還紅著。叫同僚背後戳脊梁骨,指責他趨炎附勢賣女求榮後,臉和脖子也紅了。
這當口崔妙璩也縮著脖子裝鵪鶉,不願招惹閒言碎語。隻趕在明旨下來之前,偷摸跑去找了一趟妱娘。
為著話本子的事,她多少有些愧疚,怕一個不好連累妱娘。不想趕到蒔花溪時,隔著半條巷子便聞到衝天的芸草香,夾雜灼烈的煙氣。
繞開堵在巷口的馬車與看熱鬨的人,她三步並兩步跑到院前,隻覺煙味嗆鼻,尖利的叫罵聲連綿不絕傳出來。
“你就非得自尋死路是吧!我看你是苦頭還未吃夠,隻斷條右臂便宜你了,當初就該連左手也一道給你砍了,看你還能用什麼寫那些鬼東西!”
“黃土齊胸的人了,還做你的春秋大夢呢!你不願好活,趁早死了,免得零碎害人!”
那人聲音古怪,似小童又似宦官,掐尖著嗓子惡毒無比。聽得她震懾不已。
她好奇過妱娘的右臂因何而斷,可終歸是人家的隱私,也不曾過問。
難不成如今在院中縱火作惡的,便是那位斷她胳膊的惡人?!
崔妙璩想也不想,一頭衝進芸香閣。
隻見一向清潔整齊的小院此時已是淩亂不堪,原本曬著芸香草的地方燃著叢熊熊大火,濃煙滾滾中映出兩個人影。
妱娘趴在泥地裡,身旁那個不斷叫罵的身影看著竟不到四尺。
是個孩童?
崔妙璩橫眼,見妱娘常用的扁擔放置牆邊,一把抄手裡,大聲喝止:“住手,否則我便叫府衙和巡防司了!”
春見掉頭往外跑去。
那身影頓了一頓。人自滾煙裡走出,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她。
崔妙璩一駭。
這人、這人不是廣孝帝最寵愛的那個侏儒,叫什麼……罐奴嗎!
隻見他身量如同小兒,卻似成年男子般頭戴黑腳襆頭,身著黃色圓領袍衫,黑帶黑靴,俱是上乘品色。
聽聞他是長到八九歲上,叫人塞進特製的陶罐裡養著,再喂以藥水飯食,從而保留了孩童外貌。又教以雜耍歌舞供人取樂。後被獻入宮中,成為廣孝帝最喜歡的寵物之一,賜名罐奴。
這罐奴身形畸形,為著入宮還又被淨了身,因而格外變態。前世曾數次與剛入宮的小宮女求歡。
得逞的,身心受挫;未得手的,他或捏造罪名、或故意陷害,也折磨得人家生不如死。
某次若非春見撞見,那小宮女恐怕要白白喪了條命。
不曾想,妱娘那般溫和知禮的避世之人,竟也為他害得殘疾!
還是讀書之人最為重要的右手。
與殺人何異!
這下作東西,到底與妱娘有何冤仇,斷了胳膊都不肯放過她!
崔妙璩怒從心起。舉著扁擔,警惕看向步步逼近的陰鷙侏儒。
“你是何人?!與你有何相乾!”
他問。
眼神陰惻惻的,像帶著淬毒的鉤子。
“我是京城上洛人!”她理直氣壯道,“大齊律法,放火燒官廨宇及私家舍宅者,處三年徒刑。縱火造成損失滿五匹,流放二千裡;損失滿十匹,處以絞刑;造成人員傷亡,以傷害罪名論處!”
她警告罐奴:“你蓄意縱火,按律當處三年刑期!我勸你見好就收,速速離開,否則若造成更大損失,乃至傷亡,隻怕絞刑都是輕的!”
罐奴幼童般的小臉上肌肉緊繃,隻眼角因為眼神狠厲,而微微抽搐。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好似將話從嘴裡切出來。
“成啊。左右要死,我便先殺了她,再饒上你,末了一把火點了乾淨。”
他笑,既冷酷又病態:“左不過我這一世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前隻一個斷臂老嫗作伴,虧大發了。有你這麼個貌美嬌俏小娘子同走黃泉路,死十次我也甘願!”
許是用藥折磨過身體的後遺症,笑之時,竟有涎液自他的嘴角淌出。
崔妙璩背心發麻,險些沒吐出來。
世間竟有如此惡心變態之人!
眼見他已近身,驚駭之下,她抄起扁擔便要打下去。
“慢些——”
氣息微弱的妱娘咳得天翻地覆,終於緩過口氣,支著左臂,一寸一頓,自濃煙中爬出。
她渾身是泥,狼狽不堪,隻一雙眼,不肯認命地熾烈燃燒著。
“罐奴,你馬上給我滾,再也不許來!你走慢一步,我便撲進火裡,當著你的麵燒死!”
妱娘竭力喝罵。
罐奴轉回頭,眸光映火,癲狂若地獄之鬼:“你燒啊!你敢把自己燒死,我就把你的骨灰衝茶喝下去!”
妱娘便真往火堆爬去!
“我走——”
見妱娘如此決絕,罐奴厲聲尖叫,仿似夜鴞。
“我這便走!我說過的話,你給我記死了,再有下次,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惡狠狠地扔下這句,他剜一眼兀自舉著扁擔防衛的崔妙璩,快步離開小院。
崔妙璩不放心地跟到門口,見他上了巷口的馬車,這才鬆口氣,趕緊扶起妱娘。
氣喘籲籲的春見帶著就近巡邏的街使趕過來,卻叫妱娘打發走了。
街使罵罵咧咧離開。
崔妙璩扶著妱娘去廊下坐著,急道:“妱娘,難道就此算了?你的芸草都叫燒光了,書也燒壞不少!”
妱娘擺擺手,接過春見倒拉來的茶,潤了潤煙熏火燎的嗓子:“不妨事……追究也無用,何必浪費精力。”
“可就此放過,若他哪日卷土再來,又如何是好?”
“他不會再來的。”
妱娘篤定道。
崔妙璩默了一瞬。
“妱娘,是我給你惹了麻煩對嗎?我讓你寫的本子惹了禍,才會有宮裡的人來尋你的晦氣。妱娘你莫瞞我,我知他是皇上跟前的罐奴。”
她牽著妱娘空蕩蕩的袖子,咬唇,似犯了錯的孩童:“是我連累了你,對麼?”
妱娘拍拍她的手,慈愛道:“好孩子,莫胡思亂想。與你無關,是妱娘從前的事。”
她歎了口氣。
院中火已滅了,芸草燃儘後的灰黑煙塵在風中飛舞,一如焚燒後的紙錢灰燼,盤旋於小院四處。
妱娘在這迷離塵土中,眼睛微微發澀。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那些舊事與舊人,終究都過去了。”
……
芸香閣發生之事雖則凶險,到底沒有更惡劣的後續。
日子漸趨平靜。雪再落下時,京城又似裝進了琉璃瓶中,上下一色。
大年下,廣孝帝宴設太微宮,喜事臨門的崔延叫同僚們起著哄灌了個滿,辭宴後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出到殿外。
稀裡糊塗撞到宣陽門時,腳下打滑,又一頭栽進雪裡。
將作少監陳亮自後頭趕上來,插著雙手咧嘴笑:“彆介啊。聖上明旨已下,開了年就得當人老泰山,這大年節的倘凍死在宮門口,多晦氣啊!”
嘴上這樣說著,旁人要來扶,他反倒攔住:“用你多事嗎?崔監丞這是喝多了,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得吃口冷清醒清醒。”
陳亮有個兒子,因毆傷其妻,被妻家按著當街打了一頓,妻子扔下和離書帶走兒女。陳亮氣不過,打了好幾場官司要孫子,不遂。他放出狠話,要再娶一房生他十個八個,給這下堂婦好看。
踅摸一輪人選,末了,他看上崔妙璩。
二九女郎如花似玉,爹官位低,且是個謹慎懦弱的,娘又早逝,與主家更是關係差到分家獨居,娶過門後若與他兒起了齟齬,全無仰仗,豈非任他搓圓捏扁。
不怕她再有個叔伯哥舅的打上門來吵鬨著要和離!
陳亮為著這樁婚事威逼利誘,崔延平日裡看著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此事居然絕不鬆口。
未幾,竟還鬨出個天降鸚鵡,禦賜姻緣。
怪道看不上他兒。
原是一早存了攀龍附鳳之心。
陳亮冷笑。
眼睜睜瞧著栽在雪裡的崔延先時還掙紮兩下,漸漸便不動了。旁人怕真鬨出人命,再要去扶,他索性擋在前麵。
“扶起來有個好歹算誰的?回頭他那金貴兒婿追究起來,問為何不早行施救,你們誰敢站出來頂他一頂?”
“哪位金貴兒婿會要追究?”
陳亮話音方落,聽見身後馬蹄清脆,說話聲自暗湧的寒風中滾入耳廓。
宋儉身為四品要員,自丹鳳門便可騎馬出宮。
他居高臨下,向幾名慌亂官員身後一望,冷笑道:“想來是我這個兒婿。”
隨行的不好立刻上前,扶起臉已憋得青紫的崔延,撣去塞住他口鼻的雪。
架著他朝宮門外走。
“有勞各位看顧某的泰山大人。大恩大德,來日必報。”
宋儉聲寒如冰,目光烏沉沉落在陳亮身上,後者登時毛骨悚然。
一行人噤若寒蟬,縮著脖子目送他們離開。
……
重簷飛甍的高闕之下,兩道深深車轍沿天街儘頭而去,兩側馬蹄印跡分明。
雪白跡深,天地蒼茫兩色。
那是護送崔延回家的青幢馬車。
而城牆內,依舊燈火通明,飛埃結霧。
永隆年號,於永不休止的夜宴中,翻完它最後一頁。睡夢中聽見敲門聲、起身去迎接風雪夜歸人的崔妙璩,方打開門,便已走進大業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