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後此話如平地驚雷,將所有人都炸了個措手不及。
“母後——”
蕭玉華最早反應過來,氣衝衝地要說什麼,卻叫王皇後微微一抬手,止住了。
崔老夫人驚懼交加,渾身顫栗著,此刻方覺得後怕。
崔妙珊一看形勢不對,作勢又要暈厥。
而廣孝帝的視線,卻不斷在崔妙璩,與太子的臉上逡巡。
隻見蕭帙清秀的麵上浮起紅暈,目光投向崔妙璩之時,竟帶了幾分欣喜若狂。
如此不遮掩不避諱的歡喜。
崔妙璩也很難忽視那直勾勾的視線。若非麵對著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封建帝王,她真的很想朝他破口大罵。
——你在高興什麼?!我跟了你活不了幾年就會死的!你那眼神再炙熱一點,我一會就能死了信不信!
王皇後還在溫和地問她:“崔小娘子意下如何?從此,你與吾亦可算母女,你阿娘泉下有知,自當放心。”
——我阿娘才不會放心呢!
見她遲遲未有回答,廣孝帝冷哼一聲:“皇後在問你話,如何不做回答。是高興過頭,傻了?不知該說什麼了?”
崔延立刻又冷汗涔涔。
他雖然懦弱,也不很擅長做官,卻有種奇怪的預感。
這所謂賜婚,於寶珠而言,算不得好事。
崔妙璩反應過來,就地一拜,方要開口,卻聽見偏門吱呀一聲打開,打斷了她,也分散在場之人的注意力。
皇帝身旁伺候的宦官田守迅速趕到門邊,輕聲對外斥道:“作死呢!聖上吩咐過了不許驚擾,這又是……”
門外的人似乎說了什麼。
田守低罵了一句,到底回來通傳。
廣孝帝一聽:“他來湊什麼熱鬨?”
田守弓著背笑道:“說是有要事稟報。禁衛恐是軍情,故而大著膽子前來通傳。”
廣孝帝揮揮手:“罷了,先讓他進來吧。朕倒要看看,他火急火燎的究竟所為何事。”
眾人皆是滿頭霧水。
這當口,又會是誰跑來沒事找事。
直到那人踏進殿中,腳步穩穩而來,背向門口的崔妙璩看見一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蕭玉華,不僅眼睛回到了正前方,更是柔情似水起來。
那眼神,又癡戀,又隱痛。似在用雙目愛撫一件愛而不得的珍寶。
叫她嘖嘖稱奇。
來的會是怎樣一個美男子,讓這位久經情場的麵首殺手也如此動情。
那人卻是腳下帶風,徑直走到她身旁,站定。
崔妙璩微一側目,見到雙頗為眼熟的六合靴,仿佛似曾相識。
再往上是暗紋迤邐的緋色官服,也分外眼熟,讓她憶起便在不久前,陽光跳躍其上的瀲灩光澤。
腦子裡嗡的一聲。
廣孝帝看著來人:“宋儉,你急匆匆找朕,所為何事。”
聽見這個名字,崔妙璩第一時間看向一旁的李仙鳧。
由始至終不發一言,仿佛今日所發生一切都與她無關的世家貴女,卻在聽到這個名字後,仰鶴般的身子難以察覺地抖了一抖。
隻見宋儉停下腳步,端方施了一禮,聲色平靜開口。
“臣鬥膽,請聖上為臣賜婚。”
崔妙璩:???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大哥,看看現在的情況啊!你還不是三年後的你呢?現在就來找皇帝給你和李仙鳧賜婚,不想活了,是想被皇帝指著鼻子問,“來娶皇後準備當皇帝了啊!”
這麼著急去地府當一對鬼鴛鴦嗎!
李仙鳧聞言也難以自抑,飛快地轉過頭來。
廣孝帝失笑:“今兒到底是什麼日子啊,怎麼朕這兒三個小娘子都想成婚了。而宋使君你,也跑來求朕賜婚。莫非你的意中人,便在這三個小娘子之間。”
崔妙璩分不出廣孝帝這話是有心或無意,卻實實在在受了一驚。
蕭玉華看向她們的眼神,已經變作深深的怨毒與仇恨。
“皇上聖明。確然,是其中一位。”
李仙鳧緊緊握拳。
廣孝帝聽見他斬釘截鐵的回答,原先懶懶斜坐的身子不由直起。
他往前探了半尺,盯著麵前年輕的武將。
“哦——那麼,是哪一位呢?”
宋儉行一拱手禮:“崔監丞家的小娘子,崔妙璩。”
殿中再度陷入詭異的寂靜。
兀自觀察李仙鳧的崔妙璩後知後覺。直到皇帝皇後,與蕭玉華那砍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反應過來。
他請婚之人並非她以為的李仙鳧,而是她自己!
崔妙璩:我現在學崔妙珊暈倒還來得及嗎?
……
崔延覺得,自己可能確實壽數要儘了,如若不然,怎會一直聽見這些個位高權重的人,輪著番為自己那看似嬌弱實則很會殺人的女兒請婚呢?
他眼前一片發白,仿佛已能看見早逝的愛妻趕來接走自己。
卻再一睜眼,愛妻消失,眼前仍是驚恐程度遠勝地獄的修羅場。
他的寶珠被鸚鵡認定“太子妃”,皇後又為她求賜側妃之位,這位於他有些相救之恩的宋使君又不知從何冒出,也要娶他的寶珠。
好罷,如今隻怕是他的寶珠要劈成兩半,太子和宋使君一人一半了。
崔延兩眼一抹黑。
崔妙璩自己都難以置信。
前世分明這宋儉是與李仙鳧私相授受,這一世他們也照樣不清不楚,怎麼他一張口,說的卻是自己的名字?
腦子壞掉抑或說錯了?
廣孝帝亦始料未及。他看了眼同樣發蒙的崔妙璩,神色一沉:“朕倒不知,原來崔監丞,你家的小娘子如此受歡迎,竟是人人都想迎娶過門。”
我也不知啊!
崔妙璩內心哀嚎。
從前亦不乏有人上門求娶,卻從未有過這種一次來兩家,還是她無法婉拒的情況啊!
崔延頭已不敢離開地磚了:“臣惶恐,臣惶恐!”
廣孝帝冷哼一聲。
“啟稟皇上,臣與崔家小娘子早有婚約,此次回京,原是計劃上門求娶。隻是近來諸事繁雜,又兼醫治舊傷,故而耽擱些許。今日見到鸚鵡擇中崔娘子,唯恐落於人後,錯過姻緣,故此鬥膽請求賜婚。”
一番話,不卑不亢,亦聽不出情緒。
“哦?你與崔小娘子是何時定下的婚約?朕見崔監丞的模樣,似是毫不知情啊。”
皇帝慢條斯理問。
“是辛巳之變時。彼時臣與父母尚居京城,戰亂中遭陸逆麾下追殺,父母為護臣性命慘死刀下,臣亦身受重傷,為寄居鏡水寺的崔娘子所救。便在彼時,許下婚約。”
他忽而停頓,看向一旁的田守:“得知京中生變,我義父長沙王率兵前來勤王,順道救走了我。離開京城時想著不能不辭而彆,遂繞路至鏡水寺,想再見其一麵,不料意外碰上田內,他侍奉皇上之命搜尋蕭幼艾的下落,卻錯抓了崔娘子。”
目光齊齊轉向大宦官。
田守醍醐灌頂:“確有此事。原來那便是崔娘子啊!老奴其時不過匆匆一眼,已不記得那小女娃模樣。”
說著向廣孝帝稟告:“是在那條道上遇見的,長沙王親帶著宋使君,一見到……”
他咳了一聲,把被綁著的幾個字咽回去,“……崔娘子,便說是他的未婚妻,其時不過八歲,與蕭……年齡相差甚遠,必不可能是她。又有長沙王擔保,老奴便放了人。”
“皇上,這事兒,老奴回去的當下,就與您提及過。”
廣孝帝嗯了一聲。
沉思片刻,精光般的龍目來回掃了幾眼,他忽而笑道:“無怪你回京當日,便告假去了上洛府。朕當時還同太後說,莫不是去見心上人了。不成想,竟果真如此。”
崔妙璩聽到這兒愣住。
他回京當天……那不是她因被控殺害芳娘、而被扣去上洛府問罪那日嗎?他怎會也去了那兒?
又如何得知,她也在此處?
她心裡有太多的疑問,眼下卻無法一一追問。隻覺此人周身迷霧,他想什麼做什麼,活了前後兩世,她依舊看不破、猜不透。
莫非——他也是重生?
隻有這般,才能解釋清楚他今生至此的異常。
那他也知曉,三年後,他會改換素衣,自北幽揮師而來,靖國難,定江山,問鼎九州嗎?
成為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崔妙璩下意識看了眼變故頓生後,麵容陰鬱慘白的蕭帙。
如今正是他這個名義上的太子,最艱難的一段日子。
後頭且還有大災殃等著他呢!
兔起鶻落之間,她做下了決定。
待到廣孝帝再問起她時,她毫不猶豫。
“民女願履行婚約,嫁於宋使君。”
……
這一日,可算得上是重生以來,她過得最漫長、最艱難的一日。
幾度大起大落,生死命途隻在一瞬間。
最終的結果,她倒還能接受。
回家的犢車上,崔妙璩靜默無言,身子隨著犢車微微擺動。
穿到這要了命的古代,活完一遭又一遭,她也終於死心。
縱使有了所謂的穿越重生金手指,一個女子,麵對封建王朝的銅牆鐵壁,到底螳臂當車。
如她當年那椒花殿前的綠萼一般,任你如何高潔盛放,終究飛花逐流水。
她能做的,不過因時製宜罷了。
總歸要嫁人,不如熬幾年,嫁給不會死的前程。
待他打下這萬丈紅塵中的無邊江山,而她亦得以保下阿爹與春見的命,屆時,若他們仍是相看兩厭,她求個和離,將位置讓給該坐之人,想必是可行的。
又思及前世之仇。
她分得很清楚,若論仇家,西羌人俟斤玉奴當排第一,宋儉算得上屈居第二——說到底她當時也不想活了,隻是沒料到,他會用那般極端殘忍的方式送走自己。
今生僅憑自己,報仇屬實難度太大。
不若以其之矛,攻彼之盾。
兩世的宋儉都能大破西羌,絕殺俟斤玉奴,想必再來一回也不成問題。
待借他之手報了仇,最後隻剩她和宋儉,屆時,進,她下毒複仇,拚個你死我活;退,她與之和離,要了好處再與阿爹春見遠走高飛,安穩過完一生,兩種結局她都能接受。
——這便是,她毫不猶豫應婚的一切緣由。
紛雜思緒中,犢車止步,前方已到了她的家。
崔妙璩如夢初醒,無端感到無邊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