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璩又做了一宿噩夢。
在夢中,先是為她砸死的芳娘前來索命。一如那夜,衣袍蓋著臉,仿佛無麵之鬼,手裡拎著塊石頭淩空追她:“好痛啊,好痛啊。”又說,“你用石頭砸我,你下輩子投胎變石頭!”
氣得她夢中大叫:“變就變,橫豎我也活膩了!”
話音甫落,背後幽幽傳來個聲音:“你變石頭了,那我怎生是好?莫不是要我變作一株絳珠仙草,日日偎依相伴,一道重走三生路。”
崔妙璩氣極反笑。
什麼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恨糾葛!哪裡來的穿越老鄉麼?我倒要看看。
說著還真轉回頭。定睛一看,嚇得她也隨著芳娘飛起來。
竟是穿著女裝的宋儉!
隻見他一身粉衣,蹙眉含顰,嬌喘微微,似愁非愁、如怨非怨地凝眸睇她。
還是45°角,視線自下而上的!
崔妙璩隻差沒魂飛魄散。她掉頭慘叫著朝芳娘飛去:“芳娘,拍死我!快點拍死我!”
芳娘也不客氣,舉著石頭砰砰砰就照臉砸上來。
砰砰砰——
崔妙璩自夢中驚醒,心跳如鼓,汗濕小衣。
萬籟俱寂。窗紙上染著薄薄曉色。
是近天光了麼?
喘息稍定,她口乾舌燥,正欲喚春見遞茶水來,卻又聽見夢中那滲人的“砰砰”聲。
登時毛骨悚然。
春見不在邊榻上。她索性下床,赤足邊朝門口走邊喚她的名字。
未出三五步,隻見房門霍然洞開,春見與北風一齊撲麵而來。
“娘子!”她滿臉急色,“家主讓柱子砸倒了,昏迷不醒!快去看看吧!”
……
到得堂中才發覺,天尚漆黑一片,頭先她於窗紙見到的,不過是折射而來的疏漏雪光。
夜半不曾燒炭,堂中陰冷如地窖,一個身影背向而立,陰翳中清挺如竹。
卻並非阿爹。
崔妙璩裹緊披風,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去。
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借著春見手中暝瞑的燭光一瞧,是個完全陌生的年輕郎君。
玄衣皂靴,墨發高束馬尾,麵容尋常卻精氣十足,腰間還沉沉懸著劍,一看便知是個輕劍快馬的遊俠兒。
崔妙璩頓生疑竇,警覺看著他。
“是崔家娘子嗎?”
他拱手,彬彬有禮道。
崔妙璩心急如焚,麵上卻不顯,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那人見她態度冷淡,也不惱,右手舉起,一個囊袋似的東西吊在指間晃蕩。
她湊近細看,是阿爹的算袋!
當朝規定,文武百官出入必須佩戴蹀躞七事,其中之一,便是算袋,即民間所稱刀筆囊,用以盛放算籌和墨硯。崔延的算袋是崔妙璩親手製成,上頭的圖紋是一個個柯基身形,身長腿短,且無尾巴,費了她九牛二虎之力才織成。
崔延拿到時頗不解,“遍閱山海未見此獸形”,焉知是她現代時養過的犬。
這般新奇物事,大齊絕尋不出第二件。
她接過算袋,心知阿爹確在對方手上,不知是何情形。
“是我阿爹之物,”她說,“未知郎君尊姓大名?我阿爹情況如何?”
漏夜來人,僅憑信物,她不敢輕舉妄動。
“免貴姓宋,名諱上不下行。”
又是個姓宋的?
她心裡響起警鐘。
他接著說道:“崔監丞為柱砸傷,已被同僚送至太醫署施治。同僚需即刻趕回監工,無人照料,故而委托在下前來報信。馬車已在府外,娘子隨我前去便是。”
送至太醫署,那應當無大礙了。
崔妙璩鬆了口氣,當下也不理什麼姓宋不姓宋,叫來家仆,暗中交代若辰時自己還未歸,也未遞回消息,徑直去上洛府報官。而後與春見跟著宋不行出了門。
崔府外停著輛兩乘獨轅馬車,通體皂漆,油幢蒲輪,於雪深夜濃中予人一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
入得車廂,那種感覺愈加分明。
隻見內裡陳設簡樸厚重,彌漫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崔妙璩環顧一周,發現氣味源自於左側椅墊上隨意扔著的黑狐皮裘。
一燈如豆,映著皮裘毛色油亮順滑,一看便知成色上好,穿戴它之人定是非富即貴。隻這氣味令她滿腹疑團。
然而車子已轔轔轆轆地滾動起來,宋不行也未入內,冒著寒霜獨自坐於車外。
春見惴惴,崔妙璩便拍了拍她的手背,稍作寬慰。心裡不斷謀劃著,若真事出有異,應當如何脫身。
正想著,外頭傳來逼停馬蹄的喝問。
“車中何人?為何漏夜犯禁街行?”
是負責上京夜巡的金吾衛。
大齊同樣實行宵禁,倘無許可憑證,冒然夜出,則鞭笞二十。
金吾衛向來寧錯殺不放過,縱然麵前是輛官車,也會一查到底。
若盤問之時姓宋的確有歹心,當場即叫拿下。她二人為人誘騙,自會被安然送回府中,不至涉險。
有此勝券,她才敢深夜隨同生人出行。
輪轂停穩,前頭之人跳下馬車,崔妙璩輕輕勾開一側簾幕,朝外頭望去。
隻見幾個金吾衛甲胄披身,持槍沉沉端坐於高頭大馬,麵容晦暗不明。那宋不行手舉憑證走過去。
“乃宋使君府中馬車……適逢崔監丞病臥太醫署……接小娘子前去……”
風聲嗚咽,將他的話語吞沒。
宋使君,又是何方神聖?崔妙璩不禁猜想。據她夢中提示,那宋儉如今應隻是遊擊將軍而已,他要擔任一州刺史出任地方,被稱作使君,是廣孝帝宣布營建西京之後的事了。
或恐又是一個同姓。
她竟不知這上京之中有如此之多姓宋之人。
金吾衛檢查無異,宣布放行。她與春見也將心放回肚子裡。
再行小半個時辰,終是抵達。
崔妙璩下了車,謝過宋不行,又問了阿爹所在診室,迫不及待步入署內。
一號診室,一號診室……
心裡不斷念叨著,崔妙璩於內堂環視一圈,見此處布置規整,寒氣卷挾濃鬱的藥草香氣,聞來格外醒神。自中間的過道向裡走,可見一青竹屏風,屏風左側為藥室,右側便是隔開的三間診室,俱以青簾垂地遮掩室內,大概為著保護病患隱私。
前兩間診室的青簾下燈光搖曳,似有人影走動。
難道除了崔老爹,此時亦有他人問診?
那位宋使君?
須知大齊的太醫署並非專診皇帝與後妃,宮女內侍,乃至京中文武百官都歸他們負責。這位宋使君應當也是深夜到此,恰逢阿爹受傷,故而施以援手。
當是好人。
她想。
到得第一間診室前,又聞到血腥味。藏在藥草香氣下,若隱若現。
莫非阿爹受傷嚴重?
心下一急,她掀開青簾。
室內鋪著厚厚胡毯,人行其上闃無聲息。進門處陳一熏爐,火光灼灼,燒得暖意融融。崔妙璩向左望去,見一男子背向門口,坐於病榻邊。
她目瞪口呆。
這人未著上衣啊啊啊!
隻見他外袍裡衣俱係於腰間,露出整片高大舒展的背脊。長長的脊椎如繃緊的弓弦貫穿上下,左右撐開兩副緊實有力的背闊肌,猶如蒼鷹展翼。
而覆蓋背部那些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的傷疤,便如這隻蒼鷹分列的羽翮。
崔妙璩不防撞見陌生男子的裸/背,險些驚叫出聲,卻在見到他左肩胛處發黑腐爛的傷口時,斷然停住。
那傷口顯是由來已久,卻隻草草處理,不曾徹底刮治,如今已呈潰爛之勢。
崔妙璩觸目驚心。連那對燭燙刀的醫官轉過身來也未察覺。
醫官蹙眉看她:“你是何人?”
她如夢初醒,正待掉頭就跑,那裸/背男子也已聞聲轉回頭來。
年輕男子有張清麗得雌雄莫辨的臉,麵容半隱於碎金般的燭火中,濛濛一圈光霧。
右眼處的疤紋張揚,無聲顯露他的身份。
崔妙璩似被人釘死在地上。
怎麼會是宋儉!
……
“貴妃崔氏私德有虧,寡廉鮮恥,罔顧天恩……實難容於宮闈……念其隨駕多年,加恩賜令殉葬……”
夢中前世宣讀的詔書,字字句句,言猶在耳。
猝不及防撞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不見天日的死棺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任她哭破嗓音,抓爛指尖,也無濟於事。
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死亡。
那種蝕骨痛苦,分明得就似親身經曆。刻進骨血。永誌不忘。
歸根究底,是那個名為宋儉的人所賜。
宋儉……
宋使君?
怎可能是同一個人?!
宋儉如今不且為遊擊將軍麼?何時遷為使君?怎地一點風聲竟也沒有?!
而他那鷹隼般的目光牢牢攏著她,像猛禽盯著獵物,野心勃勃,又勢在必得。
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崔妙璩神魂歸位,繼而出離憤怒。
那宋不行分明就是他的人,故意將她誆騙至此,到底是何目的!
許是見她容色有異,宋儉收斂目光,竟笑了出來。
“瞧夠了麼?”他譏誚道,“再看得收銀錢了。”
崔妙璩聞言更是怒火中燒,從他身上生生收回視線。
“瞧夠了。沒什麼好看的。”
硬邦邦扔下這句話。又覺落了下風,咽不下氣,又加一句,“不值許多銀錢!”
而後轉向那位狀況外、手捏銀刀不知所措的醫官。
“有勞,請問崔監丞在哪間診室?”
醫官喏喏:“正在後麵。”
“多謝。”
語畢,她乾脆利落退出來,順手拉走一頭霧水的春見。
大半夜的碰上這人,當真是晦氣他娘給晦氣開門,晦氣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