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傷(1 / 1)

方出門口,便撞上安置好馬車趕回來的宋不行,崔妙璩頓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多謝指路,不勝感激。”

宋不行聽出她語氣中的陰陽怪氣,不及發問,那氣鼓鼓的小娘子已折身進了後頭那間診室。

順著看了看,再覷一眼自家郎君所處的診室,他到底一笑,走到簾外佇立看守。

繞了個彎路,崔妙璩好歹找到了崔老爹。隻見人躺在病榻上,熏爐烘著,頭未破血未流,並無明顯皮外傷。此刻神情放鬆,睡得十分香甜。

她哭笑不得。到底放下心。

自打築宮以來,這人是日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提心吊膽沒個鬆懈。如今能安睡一晚也好。

春見搬了月牙凳過來,兩人挨著坐下講悄悄話。

春見不解:“娘子,方才你為何那般動氣?”

對著個生人夾槍帶棒的。

娘子素來氣性不小,也絕不會動輒發作。往往都有甚為明確的對象。

崔妙璩食指擋在唇邊,噓了一聲。

“當心隔牆有耳。”

她壓低聲音。

兩間診室挨在一起,隻以隔扇青簾隔斷,聲音略大些,簡直同在對方耳畔說話似的。

燈光一打,那紙糊的隔扇上還能透出對麵之人若隱若現的身影。

手中銀刀來回比劃的,是醫官。而端坐原地、不動如山的,卻是那位宋使君。

仿佛皮影戲,隻見醫官持刀上前,於他繃起的背部創口輕輕一劃,兩人都似聽見皮肉被割開的聲音,一道打了個寒噤。

“我隻怕有人不安好心。”

崔妙璩收回目光,沒好氣道,“攏共三間診室都能報錯,隻怕是故意為之,誘我走錯地方。”

“如此……”

春見煞有介事點頭。

又問:“那他們為何故意如此,誘娘子你走錯呢?”

崔妙璩:“……”

是個好問題。

正待開口,負責夜診的醫官聽見動靜走進來,顧不上回話,她二人趕緊起身見禮。

做完自我介紹,崔妙璩問:“我阿爹現下情況如何,嚴重嗎?”

醫官樂嗬嗬擺手:“監丞隻是近來休息不足,氣血兩虛。又兼寒氣侵襲,故染風寒。而今以散寒為主,再行溫經通絡。經由調養生息,當無大礙。”

“那我阿爹身上可有他傷?據說他曾遭柱擊,會否內有積淤而外不顯?”

醫官道:“我已細細查究,隻後腦勺一處紅腫,不曾傷及根本。”

懸心半日,此時她才得知,原來阿爹因日間冒雪騎馬折返,以致風寒侵體,頭疼腦熱。而他近日告假頻繁,此時無論如何說不出口請假事宜。隻能強自支撐。夜半巡視時,忽而腳下發軟,仰頭撞上身後簷柱,就地一睡不醒。

醫官說,送至太醫署時,猶自酣眠。

崔妙璩一時無語,竟笑出聲來。

不過倒也慶幸,若無人及時察覺,這外頭天寒地凍的,不出一個時辰崔老爹就能凍僵。

她想著回頭定要致謝。心念一動,狀似無意笑道:“萬幸阿爹無事。醫官有所不知,適才我聽聞阿爹受傷,一時情急,又誤聽室號,竟莽撞衝進人家的診室。”

醫官了然道:“小娘子關心則亂,亦是情有可原。先時病患家屬將乙聽為一,錯入診室也是有的。”

崔妙璩“喔”了一聲:“莫不是同我一樣。我以為是這間是一二三的一,竟不是麼?”

“是甲乙丙的乙。”

醫官笑說。又交代一番夜間陪護事項,自去休息。徒留原地風中淩亂的崔妙璩。

竟是乙,而非一?

那她豈不是錯怪好人?

崔妙璩從未覺得如此尷尬過。她一抬頭,望見對麵兀自割腐療傷的宋儉,無端心虛起來。

偏春見還記得之前沒說完的話,轉頭問她:“娘子,他們因何要騙你呢?”

崔妙璩:“……”

換個話題!

不及她想好說辭,那頭始終一聲不聞的男人,卻忽而冷誚開口。

“不行。”

隻見青簾微動,甲號診室內多了一人。

“枉做好人的感覺如何?”

崔妙璩握緊拳頭。

這嘴上死不饒人的臭男人。

然而宋不行的回答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醫官,我家郎君身上,這些是何物?!”

……

他聲音驟然緊張,那醫官也連忙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也“呀——”地叫了一聲。

“這可如何是好!”

聽著聲線都有些發抖。

一時情形忽變,這邊崔妙璩與春見麵麵相覷,滿腹好奇,卻都沒有動作。

能令醫官如此驚慌,恐非小事。偏偏是那個人,偏偏他此刻身上不著一物,崔妙璩便是再好奇,也隻充耳不聞。

“竟發了這許多癮疹?”

醫官卻不能放下銀刀,指揮不行道,“有勞將我師弟喚來,請他協同處理。”

腳步聲迅疾遠去,應是去找負責崔老爹的那位醫官了。

癮疹?

崔妙璩覺得這個詞好生耳熟。

似乎便是現代所說的,過敏?

莫非是醫官在為那宋儉療傷之時,令其接觸到某種藥材或物事,卻正是此人的過敏原?

古代雖無過敏一說,卻不代表此事便不存在。

崔妙璩從前也碰見過相似情形。她要為那人療傷,卻因事出突然而缺醫少藥,連古代常用的、最基本的酒都欠奉,以致無法消毒。

眼見他已因為患處感染而高燒不退、神誌不清。一條人命,頃刻危在旦夕。

她原想趁亂跑到山下找農戶借酒,臨走前寬慰他,叫他撐住,自己去去便回,卻被燒得奄奄一息的那人一手握住。

“彆……去……”他自發乾的唇舌擠出字句來,“我……酒……起疹……無用……”

她更是心亂如麻。

若是如他所說,見了酒會起疹子,就他眼下這出氣多進氣少的狀態,隻怕傷處未好,人已喉頭發腫、窒息而死了。

崔妙璩絞儘腦汁,最終心一橫,安排春見看守,自己溜進庵寺的廚房中,摸了把鹽出來。

死馬當活馬醫。

她努力回想著,自己於現代疫病時曾嘗試調製過的淡鹽水,比例是如何配置。

而後依樣畫葫蘆,使勁搗鼓起來。

庵寺雖然清貧,一應日常用具卻有香客供應,是以所用食鹽乃是官鹽。雖則純度遠不如現代,此時也無法挑剔。她又令春見燒了水來,一番調兌,而後顫顫巍巍地,去給他清洗傷口。

崔妙璩心裡也沒個底,隻恐人這麼被自己整死了。而洗完傷口後,那張漂亮的臉色愈發慘白到無一絲血色,更是嚇得她幾乎站不起來。

她隻能不斷乞求各路神佛,好歹不要叫人死在她手上。

正當她亂七八糟拜到彌勒佛時,耳畔響起他悠悠醒轉的聲音。

“彌勒……是來世佛……”

他說,“你如今拜他,莫不是覺得我已回天乏術。心懷歉疚,故求來生相報麼?”

他臥在草堆中,仰麵望她,一雙眄速瑞鳳眼中俱是戲謔。

傷得要死了,隻剩一張嘴還那麼硬。

一如眼下。

崔妙璩回憶至此,抬眸再望對麵,心下了然。

大抵是醫官不知他對酒過敏,而這嘴硬男人不知為何竟也不曾提到,因而有此意外。

便是如此,又於我何乾。

她心想。

他如今這幅骨架,看著可比十年前經造多了,好歹能說能行。便是生了些疹子,也未必有多危急。

何況,十年前的庵寺中,可是隻有她這個假女童,以及春見那個真女娃。

為著保密,她們甚至不敢告知主持,隻將人偷偷藏在後來遇見老僧的那間空禪房中。彼時那房內還有些稻草,於是背上一條長長刀傷的宋儉,便於稻草中野鼠般藏了幾日。為她僥幸救活後,又施以粥水,總算留下一命。

而今,他身處繁華上京,又有醫官相伴,縱是有心尋死,隻怕也沒那麼容易。

思及此,崔妙璩複又坐下,打定主意袖手旁觀。

另外那位醫官趕到後,立即著手針灸去疹。崔妙璩樂得自在,繼續閉目養神,不意那宋不行忽然闖入,唬了她一跳。

“勞煩小娘子相助。”

他語氣急切,“癮疹可控,但郎君療傷已半,萬不可就此停下,如今卻用不了酒。郎君說,您有替代的法子。”

崔妙璩咬碎一口銀牙。

這會兒倒不嘴硬了,單刀直入拉她下水,是何用意!

然而咬牙歸咬牙,便如那醫官所說,人家為她報信,也確然不曾誆騙於她。

不過是個語焉不詳的小誤會而已,她卻實實在在承了對方一份情。他若有心討回,她也無法說個“不”字。

認命起身,她隨宋不行走出門外,忽而止步:“我說幾樣東西,你取來調配好即可,我便不進去了。”

宋不行了然。

裡頭自家郎君且露著背脊呢,這小娘子顯是尚未出嫁,夜深人靜,旁人再多也不宜共處一室。

何況,聽郎君先前言語,似乎二人有所齟齬?

於是他當即痛快應了,而後按她所說,取來最細的官鹽加熟水,再由她親自調配好。

宋不行懷疑地看著那盅淡鹽水:“此物當真有用?”

隻是鹽和水罷了。

崔妙璩不耐煩:“有用或無用,你家郎君自是明曉。若真無用,他又巴巴兒派你來找我作甚。”

宋不行一想也是,捧著那盅水施禮:“有勞女郎。”

她道:“不必。先前得你們相助,如今不過投桃報李。”

他走後,那鹽水果然派上用場。雖則兩位醫官不斷質疑,但到底使君本人欽點使用,他們亦無法過多置喙。好在最後有驚無險。

包紮完成時,崔妙璩已困得小雞點頭,不知今夕何夕。忽而聽見前頭傳來動靜,才猛地驚醒。

隻聽醫官還在叮囑宋不行。

“宋使君傷情實在延誤太久,傷口腐化已深,需得小心照料。回去後須早晚換藥,如若不便,儘可再來署中。”

宋不行點頭稱是,歎道:“使君此傷為西羌人造成。當時是缺醫少藥,又為趕回京中,隻得草草醫治。方至京中,又受召麵聖列席,是以拖延至此。我省得了,此後自當謹慎相待。”

崔妙璩耳聽聲音,眼見那長坐許久的男子起身,修長高大,竟比宋不行還高了小半個頭,駭然一驚。

當初比她還高不了多少呢,而今怎生長成這樣,吃了什麼藥麼!

正想著,卻見那身形倏忽一動,掀了青簾出去。

腳步漸近,竟是朝她這個方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