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婚(1 / 1)

過程很有點唬人,結果倒和崔妙璩想得差不離。

因證據缺失,上洛尹也為著早早結案,最終一錘定音,此案確屬正當防衛,當堂宣判她無罪。

嚴娘則因誣告收監,被拉走時兀自慘聲喊冤。

崔妙璩置若罔聞。

一行人走出府衙大門,見風雪稍歇。崔延跑去賃了一輛犢車,安排她與春見坐車,自己則從旁騎馬。

一馬一車緩慢行於京城上洛的天街之中。

崔延彎腰駝背,臉仍刮得生疼,耳膜鼓著,隻覺風聲呼嘯。略偏一偏頭,聽見厚厚車簾內傳來女兒與春見零碎的對話。

“嘶——娘子,你這膝蓋青得好厲害,怕是十天半月都難消!”

“回去用藥敷一敷便是。”

“那府尹當真可恨!地磚冷得鐵似的,罪名未定也叫人往死裡跪,與上刑何異!”

春見心疼道。

隻聽崔妙璩幽幽歎氣。

“人家不過是秉公辦理罷了。當今禦下極嚴,便是三公家的鳳雛麟子,真犯了事,該跪也是要跪的。何況,自家人尚不把你當個人,恨不得往死裡整,更莫提外人了。”

崔延聞言縮緊了脖子。

寶珠話裡有話,他自是聽得出來。

不怪她意有所指,他母親與大哥做出來的事,確然也不光彩。甚或這並非頭一次,他們乖張行事,全然枉顧親情。

“老夫人也是,忒狠心了!到底一場祖孫,也真舍得讓娘子你背上殺人罪名。倘若你真叫收監下獄了,她難道會有很大好處麼?”

春見嘀咕的聲音輕了些。

“她自是有把握不讓我入獄,才會出此一招。嚴娘與芳娘,都是她跟前的老人,幼時也零碎見過幾麵,想必二人都是簽了死契,才被安排來寺裡抓我。正巧趕上流民衝庵,人沒抓到,事情反鬨開了,乾脆將計就計,以殺人罪給我和阿爹嚇上一嚇,吃點苦頭。她再出具諒解文書,以婚事交換我脫罪活命,一套連環招下來,豈有不得心所願之理。”

就崔老爹那個性子,方寸大亂之下,隻要能救女兒,怕是什麼條件都能答應。

春見倒吸一口涼氣。

“好縝密的手段。”她其實很想換成狠毒二字,“結果賠上芳娘一條命,如今嚴娘也未必能活。她也不怕她們狗急跳牆,反咬她一口?”

崔妙璩冷哼:“這便是死契的好處。嚴娘老老實實認罪,不過一己之過;若敢反咬,隻怕全家遭殃。”

她那祖母,當年就玩過這一招。為著逼迫崔老爹納妾生兒,不惜收買人牙子綁走她賣掉。可惜功虧一簣,還險些沾上官司。此番布局,定是預先做好了脫身準備。

聽見女兒分析,車外的崔延一陣心寒。

他心裡明鏡似的,寶珠所言非虛,這樁樁件件,確然是他母親能做得出來的。

崔延頭痛欲裂。

母親一計不成,焉肯輕易收手?可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

莫非還是得儘快為寶珠定下終身大事,才能徹底讓她死心?

一路思前想後,絞儘腦汁,犢車忽而停下他才如夢初醒,發覺已到家門口。

眼見寶珠在春見的攙扶下,顫顫巍巍下了車,崔延心裡又開始發酸。頭先想了一路的、關於怎可輕易害人性命的說辭,此時也說不出口,想著回頭再找個時間。

“阿爹不進門,還得還了車,儘快再回工地。”他叮囑女兒,“你在家閉緊門窗,好生休養,天大的事也不要輕舉妄動,萬事等我回來。”

又安排之前來通傳的小廝務必守緊門戶,但有風吹草動第一時間前來稟報。

諸事交代完畢,他看著弱如扶病的女兒,欲寬慰句,“這次祖母應當會消停了”。再一想不久前才說過這話,沒兩日便叫狠狠打臉,隻得含恨一勒馬轡,掉頭就走。

馬蹄揚起細碎的雪沫,漸行漸遠。崔妙璩目睹雪霧中阿爹渺茫的背影,視線逐漸上移,窺見重重樓宇後,露出的一角飛簷畫棟。

那是神霄絳闕、華榱璧璫的上洛皇城,太微宮。

……

太微宮,玉壽殿。

天色已晚,殿中燒燈如晝,四角的忍冬紋銀熏爐中燃著西涼國進貢的青色瑞炭,無焰而有光,熏得滿殿溫暖如春。寶燭綺席間,宮女們拖著長長的披帛穿梭往來,為公卿國戚添杯滿觴,鬢邊珠翠搖曳,照射灼灼輝光。

盧太後高坐鳳位,褘衣雲髻,含笑看著滿堂盛世華彩。

開宴之前,她與帝後、親王,皇子皇孫們已預先見麵。各自揮淚,訴說闊彆二十餘年的辛酸思念,敞懷至脫力。小憩後更衣上妝,再由帝後一左一右攙至殿中,眼角兀自發紅。

一旁侍坐的王皇後歉疚道:“都是小輩們不懂事,大好的日子,竟讓母親一再灑淚。”

話家常般的隨和語氣。

盧太後聽了,微微擺手:“我是喜極而泣。一個枯朽老嫗,黃土埋到胸口了,尚能落葉歸根,享受這浮世富貴,真如華胥一夢啊。”

說著又去拭淚。

皇後也以袖遮麵,嘴角微不可聞地上揚。

垂下大袖時,已恢複端莊雅正的形容。

“母親有所不知,如許年來,皇上沒有一日不在掛念您。也曾數次派兵征討西羌,可恨這些蠻夷狡詐刁滑,慣來逐水草而居,又無定所,以致功敗垂成。萬幸天降宋將軍,讓母親能與皇上再享天倫之樂。”

“他是個好的。”

盧太後含笑點頭,“自西羌,一路親自護送我回京。途中遇上六鎮都知兵馬使家的李娘子遇險,也施以援手。你是沒瞧見,大雪封山,她的馬車因著路麵結冰,一路往崖邊滑去,若非他及時趕到,恐怕車毀人亡。”

救出人後,又安排她的車隊跟在後頭,他騎馬,在前麵開道。

一路為著避嫌,甚至不曾與李娘子多說兩句話。

王皇後眼中微光一閃:“當真是凶險!李娘子此番進京與太子完婚,路遙馬急,我是懸著一顆心,隻恐有個好歹。聽說她也是水精琉璃般的人兒,隻是今日,好像不曾赴宴?”

“吃不住風寒,病倒了!到底是嬌滴滴的小娘子,這一趟路遠艱辛,沒把命折在半道,已是萬幸了。”

“如此……”

王皇後轉而看向階下觥籌交錯,並沒留意到,神情慈厚的盧太後斂目帶笑,若有似無看了她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子謙,順,不妄喜;危,不驚懼;假以時日,可拜上將軍也!”

一陣突兀的大笑忽而驚動筵席,隻見廣孝帝身著明黃常服,率領數位官員,一馬當先自偏殿走出。

為他力讚的宋儉保持與天子的合適距離,施禮道:“皇上謬讚,臣惶恐。”

因入宮赴宴,他換上了深緋官服,愈發襯得麵如冠玉,眼如點漆。

殿中逡巡的宮女們分立兩邊垂首見禮,有大膽的,於眾人經過麵前後,忍不住抬頭,目光跟隨,卻在視線掠過他眼下疤痕後,目露惋惜。

皇帝一擺手:“你替朕出了口惡氣,”廣孝帝春秋正盛,一雙龍目精光矍鑠:“該惶恐的,另有其人!”

語畢,已見滿座紛紛而起,山呼拜見。

廣孝帝昂首闊步,走到母親麵前先見了禮,方才坐下。

盧太後眼中帶淚:“我兒如此英武。長生天慈悲,不僅讓我活著回來了,還能見到我兒成為中原之主,真是做夢也想不到。”

皇帝看著已然兩鬢花白、麵容滄桑的母親,終是不忍道:“朕不僅是中原之主,也是這四海九州的天下共主!母親但有夢想,不需求神問天,朕都會為你實現。”

話又一轉,似是隨意道:“大齊江山永固,帝業自當不變,隻會是母親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母親既已回來,慢慢亦會明白,長生天管不了中原大地。母親的信仰若能略換一換,方為大善。”

盧太後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來時見京中寶寺雲集,佛陀悲憫,想著此後三朝五日,當去參拜事佛才是。”

“我陪著母親一道去。”

王皇後適時接話,“皇上孝感動天,偏我也不是個肯落於人後的。皇上既為母親修了孌兮宮,那我便捐錢,為母親修一座上京最好的佛寺!”

“好!不過,皇後可不要心疼錢才是。哈哈哈——”

盧太後夾在這對帝國最高貴的夫妻之間,笑看他們如尋常夫妻般逗趣拌嘴。

她敏銳地注意到,皇後在皇帝麵前,自稱的是我。

……

酒過三巡。歌舞休止,煙花燃儘。更漏已過人定,盛宴卻似永不會結束。

宋儉端坐案前,麵前的夜光杯裡盛滿葡萄美酒。晃蕩搖曳,令他憶起,被他一刀斬下頭顱的泥匱可汗。

血流如注。自西羌首領斷裂的頸子噴湧而出,潑濕他半幅戎甲。血色彌漫眼前。

他在暮秋的渾土仁河中洗了又洗。河水結了薄冰,寒冷刺骨。凍得幾乎沒有知覺,才將發間眼前的血水洗淨。

才看見麵前荒漠戈壁,長風卷起碎雪,露出土地荒涼的青黑底色。

宋儉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又有宮女紅著臉來為他斟酒。

又不僅斟酒。屈膝起身時,自她披帛間掉落絲帕一方,柔情似水地,落在他身側。

他沒有碰那方絲帕。目光順著宮女離開的姿影,落在斜對麵、王皇後下首的次席之上。

溧陽公主蕭玉華粉麵含羞,勝過杯中之酒。

蕭玉華,廣孝帝與王皇後的第一個孩子,因長相酷似祖母盧太後而深受寵愛。十五歲及笄開府,食邑實封兩千戶,出入儀仗堪比親王。聽聞但凡她有所求,廣孝帝無不應允,甚至間或有些逾矩,叫王皇後斥責了,還要廣孝帝從中斡旋,安撫女兒。

而她生性驕矜恣肆,更與古往今來不少得寵公主一般,有個不能言說的愛好,豢養麵首。

他回憶著之前搜集來的情報,不著痕跡地,將絲帕攏入袖中。

溧陽公主一直留神他這邊,見此動作,不由春心大動。

她站起身,也不管此刻正是祖母的鳳回宴,徑自走向交頸密談的父母,貼身耳語。

“什麼?”

隻見廣孝帝龍顏震驚,“你要朕為你與宋將軍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