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1 / 1)

崔延火急火燎趕到上洛府時,雪落得愈發大了。

半個時辰前,他還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頂著茫茫風雪駐守方打好地基的孌兮宮。

歲暮天寒,凍土堅實,如是天氣原不應大興土木,否則累死累活也不過事倍功半。然而聖令既下,便是言出法隨,豈容轉圜?

當今以孝治國,責令來年太後壽誕前務必完工。否則,不論他人,至少他這六品將作丞的腦袋,未必還能穩穩呆在脖子上。

這日,太後一行經由漫長旅途,終抵京畿,當今率文武百官迎於皇城西邊的千秋門。崔延兩位頂頭上司,將作大匠與少匠皆受詔去湊這潑天熱鬨,隻令他們幾個監丞駐守工地,掌判監事。

雪原高地,朔風凜冽。崔延正被吹得風中淩亂、苦不堪言,迷蒙中見一個小廝呼喊著穿越風雪直奔自己而來。他眯著眼睛看了又看,終於確定是自家來人。

家仆幾乎是連滾帶爬才到他跟前。

“家主、家主快回去看看吧!小娘子叫上洛府拿走了!告她殺人!”

……

崔延當即告假,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地往京中趕,抵達上洛府衙時已是吃了一肚子風。

不及停穩,他便著急下馬。誰料府衙門口的路麵滴水成冰,溜滑無比。他單腳落地,險些劈了個叉,一身深綠官服就地滾成了雪上一支蒿。

禍不單行。摔了個四腳朝天不說,還把馬也給驚了。那馬噴著鼻息,仰天長嘶,揚起四蹄激得雪沫紛飛,不顧他死活地上躥下跳、胡踩亂踏。

眼見馬蹄近在眼前,崔延大驚失色,想著若是自己殞命在此,還有誰能去擊鼓鳴冤,豁出老臉鬨到皇上太後麵前求恩典救小女一命!

生死一線間,隻見個玄衣人影忽而上前,擋住他頭頂的亮光,於如飄絮雪中一手攥住狂舞的馬轡。

他動作乾脆利落,借力飛身上馬,口中籲籲有聲,不斷控製馬頭,將其馭離踩踏崔延的範圍。

崔延仰坐於地,目瞪口呆,見那戎裝男子三兩下馴好驚馬,原地牽引安撫,無形化彌這場橫禍。

一時間瞬息萬變,不及反應,便有人自後麵攙扶起他。

回頭一看,是個青衣男子。麵孔白淨,一雙笑眼。

“足下可有傷著?”

不好跟在郎君身後,一出府衙大門就見到老漢摔跤。原打算袖手旁觀,畢竟郎君向來如此教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管閒事隻會惹禍上身。否則也不會給他和不行取這兩個鬼名兒了。

誰料一向冷情冷麵的郎君,不僅為了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小娘子,放著聖上的接風宴不去,甫入京便借口跑來上洛府。好歹出了府衙大門,遠遠見人落馬,他也要去管上一管。

不好不懂,但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和不行加起來再添五個人也打不過郎君,隻能認了。

崔延自地上爬起,驚魂未定,見那戎裝男子已輕巧下馬,穩穩行至麵前。

好生俊俏的小郎君,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若是個女子,隻怕容貌不在他的寶珠之下。

崔延內心擊節歎道。

隻眼下那三道藍紫色疤紋,猙獰可怖,未免折損風度。

崔延咽了口口水,待青衣男放開自己的胳膊,衝對方施一大禮。

“多謝郎君相救。敢問貴姓高名,來日必當登門拜謝。”

而那俊俏郎君直直看著自己,輕啟薄唇。

“宋儉。”

宋儉?

這名字怎如此耳熟?

崔延背心一麻。

莫非,莫非就是那憑一己之力大敗西羌、擊殺泥匱可汗,救回盧太後的遊擊將軍,宋儉?!

他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仿佛被凍得沒知覺似的。

對方卻神情平靜,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

不對啊。

若他是宋儉,身為此番征討西羌的最大功臣,他此時不應身在筵席,光膺聖眷麼?如何人卻至此,莫不是也與寶珠的案子有關?

寶珠!

崔延隻覺自己毛發儘豎,險將頭上的軟腳襆頭戳成漁網。

他還在此遷延什麼時辰!裡頭寶珠叫人扣著,連春見都不準陪侍在旁。那般嬌滴滴的小女兒,怕是已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隻等他這無用老爹前去搭救了!

思及此,崔延也顧不上許多,又揖一禮,口中反複念著來日必當登門拜謝,強忍身上亂七八糟的痛楚,一溜小跑便往府衙裡衝。

不好見這綠衣官員一路雞飛狗跳,不禁失笑出聲。笑意剛爬上眼尾,便聽見身後傳來郎君不鹹不淡的聲音。

“還看什麼,舍不得走?”

悚然回頭,見郎君已背對著他,踏著滿地碎瓊亂玉,闊步行出三丈遠。

他趕緊壓下嘴角,追了上去。

……

好說歹說了半天,崔延總算可以旁聽審訊。

他一踏入帥正堂,隻見自己弱柳扶風似的嬌嬌女兒跪在堂前,大氅也未披,看著已是撐不下去了。

崔延心裡一陣發酸。

膝下就這麼個女兒,自小乖巧懂事,八歲上元夜出門還碰到人牙子被拐走,千辛萬苦才尋回來。後來她娘親沒了,自己又當爹又當媽才將她拉扯大,莫說罰跪了,便是大聲說話也少有。

如今卻衣衫單薄、柳泣花啼地下跪受審,還要枉擔殺人罪名。

可憐的寶珠,阿爹來救你了!

崔延噙著一泡淚,泣涕橫流。

“……如何嚴娘所說是真,我便是假?!大家一般地沒有真憑實據!若告我以石砸芳娘,我不否認,因確有其事。隻是芳娘欲以繩索勒死我在前,事出突然,為自保我才不得已為之!可要誣告我以劍相刺,蓄謀殺人,卻是萬萬不能承認。嚴娘若非要潑我臟水,那我也有一問,劍呢!刺你二人的那把劍,又在何處!”

崔妙璩與嚴娘駁得十分投入,專心致誌,以致不察阿爹也至堂中。

情知石砸是真,難以洗刷,為脫罪她隻能將事情轉向過失殺人,方有機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畢竟在古代,仆蓄謀殺主,可比倒過來罪責要大得多。

嚴娘顯然有所準備,可惜不多。三兩句便讓她找到了話語中的漏洞,她便先認罪,再誘以入彀。

她認得痛快,不想旁聽的崔延卻是麵如土色。

他那嬌滴滴的寶珠……竟而真的殺人了!是為了自保,但到底是殺人了!寶珠怎會殺人呢?她連雞都未殺過怎識得殺人,遑論用以石頭!

崔延天旋地轉,險些癱軟在地。

嚴娘氣得嘴直哆嗦:“娘子好一張巧嘴,從前竟半點也看不出!你問我劍,我倒想問你,殺人凶器,你還會留給官府不成,自是藏好不要叫人發覺!”

崔妙璩轉向洪文濟:“府官明鑒,當日我與婢子二人被府官所救,身無長物,莫說長劍,連一支簪子也沒有。為治此案,料想庵寺也叫翻個底朝天,若能找出此劍,當呈於堂前,釘死罪名!如今劍何在?再者,女客入寺,都需查驗身份行囊,若我持劍進寺,何以能瞞過主持?入寺幾日,我與婢子也從未下山,去何處去尋來一柄劍,專等她二人前來‘照顧’我,好叫殺了她們!

她朗聲直問,“即是祖母暗中派她們入寺,自是要瞞著我。若是瞞著我,我又為何能提前做好準備,以劍伺之!”

簡直巨大的邏輯漏洞。

不防她提及此節,在場俱是麵色大變。

嚴娘尤甚,大拜喊冤,喊了半日卻不知所以然,到底咬死她殺人不肯放。

秋後的螞蚱,垂死掙紮罷了。

崔妙璩冷哼,再衝臉上五光十色的洪文濟道:“其時,我與婢子為她二人所勒,見對方氣力巨大,以為是男子。拚死掙紮時不意觸到對方喉間,發覺沒有喉結,才知是女子假扮。”

她頓了一頓,卻是轉向嚴娘。

“先時對府衙,或自家阿爹,我都力陳有僧人相救,隻對方來去神秘,不知身份,各位俱是不信。主持更是斬釘截鐵,道寺中從未有過僧人。如今一想,嚴娘芳娘自可假扮男人偷襲於我,焉知那位‘僧人’會否為著某些緣由,不便暴露,是以假扮男子救我二人呢?”

此話一出,洪文濟醍醐灌頂。

若這般解來,倒是能說得通。

嚴娘芳娘可扮男子,豈有他人不可扮之理?

二十餘年前,女帝陸仲兒窺竊蕭齊神器,改元登基,並大肆起用女官女史入朝拜相。為司職便利,許多女子輕裝上朝,更有甚者長期身著胡服男裝,出入與男子無異。十年前,當今廣孝帝發動“辛巳政變”,改弦歸張。女帝猝然薨逝後,女官女史亦獲牝雞司晨之罪,皆遭奪職下獄。

如今十年已過,朝中不再有女子為官,但到底衣飾風俗無法頃刻改變。如今於這國都中,作郎君扮相的女子並不鮮見。

眼見上官神色變幻莫定,顯是已叫那巧言令色的小婦說服,嚴娘恨不能咬碎後槽牙。

為著此事,芳娘已死,而她白挨一劍不說,若誣告成立,小婦無罪釋放,自己更要拖著殘體被罰杖責。再以她對崔老夫人與崔家主君的了解,隻怕一送回崔府,她便會被當做破口袋似的扔出大門。

一番經營竟成了空。

更要倒貼這條殘命!

嚴娘心緒大亂,情急之下不管不顧道:“她撒謊!那僧人滿臉長須,怎可能是女子假扮!”

終於等到了。

“嚴娘若不曾見過那僧人,又怎會清楚,他‘滿臉長須’?”

崔妙璩抓住機會,不由她繼續說下去,斷然道:“嚴娘欲駁我撒謊,反倒證明了,我所言非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