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洛近郊發生如此慘案,暴民衝庵,焚寺毀物,殘害女尼女客六人,傷者數十人,其中不乏官宦家眷,一時間滿京震動,龍顏更是大怒。
朝堂上,廣孝帝將奏疏砸在上洛尹洪文濟的頭上,斥他屍位素餐、縱凶為虐;又一氣將鏡水寺所在的灃川縣衙擼了個乾淨,仍餘怒未消。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將作丞崔延為著修建離宮,近來忙得不可開交,告假後難得回到府中,不斷長籲短歎。
崔妙璩坐於堂中觀雪喝藥,見此勸道:“阿爹莫要憂心。該來的,躲不過,坦然麵對便是。”
崔延年逾四旬,膝下隻這麼個小女,聞言並不覺得寬慰:“寶珠,你當真從未見過那老僧?如何他隻救了你,卻又不管寺中其他受害女子?”
寶珠是她的小字。
她搖頭:“阿爹,我識得的人,你心裡都有數。何況我若想去外頭熟識男子,也該找個年輕俊俏的,私下與個老僧相交,我腦子又不是真壞了。”
崔延眉毛一立:“不許渾說!”末了又歎道:“偏那天,就你二人平安無事,餘者……哎……隻怕惹人口舌!”
“那便惹人口舌吧!左不過他們還能治我一個‘僥幸逃脫’的罪名?”
崔妙璩心知自己這個便宜老爹自小被打壓慣了,素來膽小怕事。從前阿娘在生,是阿娘替他撐著心氣骨。可惜阿娘身子弱,久病早逝,如今是她接替起了這擔子。
幾次暗自慶幸,好在她內裡是個成年人,否則若真是軟弱老爹小孩兒,不知早被大房與祖母生吞活剝幾次了。
想起他們崔妙璩就恨得牙癢癢:“說到底還是被大伯父和祖母所害!我不過是做了幾宿噩夢,發了幾日燒,怎麼就成了個瘋瘋癲癲的傻子,給他們滎陽崔氏丟人了?崔氏很了不起麼,家中女子竟不能夢魘生病了?妙珊堂姊幼時不也是三日兩頭病得起不了身,京中有點名氣的醫士叫看了遍,怎不見大伯父與祖母嫌棄她多病累人,將她許給那心智八歲的盧氏郎呢?!”
厚此薄彼至此,真真可恨!
崔妙璩至今記得那老虔婆的嘴臉。對著軟弱老爹諄諄善誘,道如今他們崔氏衰微,子孫天資亦是平平,為著家族前程少不得要結幾門厲害姻親。可那些朝中清貴又豈是好攀附的?崔老夫人忖摸一圈,打上了清河盧氏的主意。
“那清河盧氏原也爾爾,好容易出了個太妃,可惜深陷夷狄二十餘年,竟沒拿到許多好處,不過靠著些微君恩過活。”
崔老夫人難掩鄙夷。
誰料有朝一日盧太妃竟能回朝,當今喜不自勝,當即改立生母為太後,又是大赦天下又是修建離宮,隻待生母鳳回中原,大辦典禮。此後盧氏怕也要跟著一飛衝天。
盧家那位嫡子,生而天疾,智力低下,盧家心氣既高,不肯屈就,如今三十有五也未言親。而崔氏這二房裡的小丫頭年輕貌美,又半路瘋傻,嫁於盧家再合適不過。
“如今崔氏朝中無人,你兄長浮沉官場多年,苦心經營,不過於國子監那清水衙門做個司業,隻怕難以進益。眼看家族蒙塵,不分子女,能出力就該出力,否則,養大一場又有何用,不如打死算數!”
崔老夫人厲聲道。
卻知打一棒子該給顆糖,又轉而溫言,“那盧家子雖則天殘,卻不是個難相處的。我亦同盧老夫人知會過,那般心高氣傲的人,知是二房的妙璩,也肯點頭了。有她照看,想必這丫頭也能一世無虞。”
崔老夫人與伯父的盤算極妙,將聽壁角的崔妙璩氣得七竅生煙。
三十五的大傻子,這般好的姻親怎不叫大伯父親自去結?!
何況那傻子雖心智不全,於男女之事卻有著野獸般的本能。至今未有婚娶,卻不影響他通房美婢納個不停,得空還走花街柳巷。且葷素不忌。前年迎了個春風樓的娼/妓進門,當年便誕下一子,娘胎裡帶出來的花柳病。甫落地便叫捂死埋了,娼/妓尋死覓活鬨到上洛府,成為全京城的笑話。
如此家世人品,崔延再畏懼親娘與大哥,也斷斷不能答應。
軟的不行,便來硬的。
崔老夫人趁他忙於公務,直接派人上門,欲將崔妙璩綁走。所幸那日是崔妙璩現代身份的生日,她想著不能白過,一早去寺裡為她消失的肉身與人生上香祈福,堪堪躲過一劫。
回府見一室狼藉,家仆惶惑,父女倆大眼瞪小眼,連夜以清修之故寄居鏡水寺。
“老虔婆老匹夫,都一肚子壞水!若非命大,我不知已叫他們害死幾回了!”
崔妙璩罵得起勁,崔老爹一個頭兩個大。他想說什麼,話到嘴邊終究咽下,隻換了個更要緊的叮囑。
“寶珠慎言。如今多事之秋,太、太後不日便會抵京,這要緊關節又出了事,誰也沒多長個腦袋敢再去觸怒天顏,想必、想必你祖母與大伯父,也能消停一段日子。”
崔老爹不是很有底氣道:“你既對那老僧無甚印象,回頭上洛府著人問起來,也實話實說。隻態度好歹謙卑些,那有司衙門辦起差來可不是玩笑,萬萬不可節外生枝。”
見他一片純然關切,崔妙璩不禁憶起那日清晨,聞訊而來的崔老爹踏入寺門,見到滿地屍首、慘不忍睹,以為她也身在其中,霎時拋卻聖人訓,君子言,竟當眾雙膝跪地,痛哭失聲。
崔妙璩遠遠望著,也淚凝於睫。
他與她的血脈是假,孤犢之情卻是真的。
就算為了這便宜老爹,崔妙璩心想,這一世,她也要好好活著。
思及此,她試探性地問了句:“阿爹,若是……我是說若是,修好了太後的孌兮宮,你可曾想過,我們離開官場和上京,縱情山水,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不待她說完,崔老爹連連擺手:“又來說這孩子氣話!阿爹已經說過幾次了,這仕途可是能說放就放的?何況你祖母尚在,無論如何她也是我母親,父母在,不遠遊……”
“行行行,不遠遊。”
崔妙璩揮手打斷他施法。
看來規勸老爹是行不通的,隻能再想其他法子。
然而未等她想到,太後回京當日,上洛府忽而著人敲開崔家大門。
“奉命捉拿藏於府中的殺人嫌犯——”
“崔妙璩。”
……
上洛府,帥正堂。
如花似玉的二九女郎,身著半舊雪青繡折枝堆花襖裙,未披大氅,眉間發梢淋落雪色。未知是冷或懼,長而密的睫羽微微顫動,眼角珠淚懸而未落,叫人平添三分憐惜。
素日凶神惡煞的差役,慣來喜將人“啪——”一下扔地上,先給一個下馬威。如今不免手腳放輕,心下嘀咕。
看著一隻手便能折斷的嬌嬌兒,真是那先用劍捅再以石砸不將人置於死地不罷休的母夜叉?
上洛尹洪文濟近來焦頭爛額,好容易將那夜的暴民悉數抓捕,連夜收監問罪,忙得覺都不敢睡。眼見曙光不遠,忽而從救出的婦人中冒出個半死不活喊冤的,道自家姐妹並非死於暴民之手,而是崔監丞家的獨女、崔妙璩所殺,懇請府尹明斷冤情,莫令真凶脫罪。
洪文濟一口老血。
眼見太後已在長沙王義子、遊擊將軍宋儉的護衛下歸京,隨行之人更是多了個進京完婚的準太子妃,一行要多熱鬨有多熱鬨。
如此重要的日子殺出個程咬金,官司還一團亂麻,洪文濟隻恨不能通通收監!
怒視堂下顫栗跪著的少女,他打定主意速戰速決,絕不許橫生枝節。
“崔妙璩,你可認罪!”
他問。
“妾、實不知何罪之有……”
崔妙璩哭哭啼啼。
“還敢狡辯!那日暴民衝寺,人皆遇險,隻你主仆二人平安無事,當日問起,矯言有僧人相助,尼寺何來僧人?!事後尋到鏡水寺主持,更是鐵口斷定庵內從未有過僧人。想來必是你趁亂殺人,為求脫罪而有意捏造!”
洪文濟眼睛瞪得有如銅鈴:“為你所殺之人,乃是入了良籍的家仆。且你劍刺在先,石砸於後,非取人性命不可,此為故殺,按律當斬!此一罪。你為脫身,捏造男子藏寺,毀寺清白,人佛共棄,此二罪。你還敢說,不知自己何罪嗎?”
假意啼哭的崔妙璩聽到此處,心中已然分明。
隻見她不疾不徐抹了淚,吸氣,開口。
“敢問府尹,妾殺的是哪家家仆。”
輕輕巧巧一句話,竟將適才凜然正氣的四品官員逼得吞吐起來。
“是、崔家的。”
崔妙璩聞言飛淚:“妾也是崔家之女,為何要殺傷家仆性命呢?府尹有所不知,妾也是為著自保啊!”
“即便是說,你承認自己枉殺家仆!”
洪文濟頓將之前的局促拋諸腦後,追問道。
“妾不否認。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要妾以命相配也無不可,隻是斷不能不明不白、蒙冤含恨!妾願與那位狀告之人對質,務求還原當時情狀,再請明斷。屆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一番慷慨陳詞,說得洪文濟再度踟躕。
若要當堂對質,隻怕再起波瀾。然則對方畢竟是官宦之女,那婦人狀告之言亦多有不儘不實……可崔家大房畢竟也在背後使力……
正頭痛,長史劉曹匆匆而來,附身耳語。
洪文濟一怔:“他來作甚?”
眼風掃過堂下收淚、換了一臉倔強的女子。
劉曹又嘰裡咕嚕說了什麼。
“與他何乾?!”
劉曹再道。
洪文濟望天無語:“這案子算白審了。”
他揮揮手:“帶人來罷。”
……
不多時,曆經身死、隻剩半條命的嚴娘就叫帶了上來。
崔妙璩匆匆掃了一眼此人身形,頓時有了計較。
百密一疏,當日補刀把她給漏了。都怪春見那小蹄子。
洪文濟見人已到位,又立起眉毛:“嚴娘,你狀告崔家娘子殘害芳娘,可是眼前這人!”
嚴娘看也不看:“便是此女!”
“哦——”崔妙璩冷眼:“我為何要殺她。你們又為何現身庵寺中?”
嚴娘顯是早已準備好了說辭:“我與芳娘二人,是崔家崔老夫人跟前的老人,二房與老夫人素有齟齬,老夫人不計前嫌,得知此女前去鏡水寺清修,恐無人服侍,派我二人暗中照料。可此女、此女……”她指著崔妙璩顫抖道,“蛇蠍心腸,為忤逆祖母,不惜殺人!我那可憐的姐妹,先是叫一劍刺中後心,又被石頭砸了數十下頭臉,死得慘不忍睹!”
說罷嚎啕大哭起來。
洪文濟轉向崔妙璩:“你還有何可說!”
崔妙璩不疾不徐:“嚴娘,我見你的後心也受了劍傷,請問,我是於何處,又如何以一己之力,連刺你二人後心,三兩下製服你這二位,嗯……身高體壯的大娘?”
問得嚴娘與洪文濟俱是一怔。
嚴娘急道:“你自是有婢子相助!況且、況且,你主我仆,你要動手,我們豈有還手餘地,不過聽天由命罷了!”
“不錯。”崔妙璩點點頭,“不過我還是覺得,若是我與春見,叫嚴娘與芳娘你二人暗中偷襲,自背後勒著脖子懸於半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必再如何分清主仆,也是無法繞至身後,再以劍刺背吧。”
說著,拉下衣領,露出一道森然勒痕。
滿堂震驚!
嚴娘厲喝:“你這是含血噴人!你有何證據!”
“嚴娘又有何證據!”崔妙璩銳聲打斷她:“嚴娘不也是與我相同,空口無憑?大家一般地空口白牙,如何嚴娘所說是真,我便是假?!”
……
帥正堂一側的偏殿處。
幾案上,青瓷托盞內的茶湯已是涼透,案邊端坐的戎裝男子卻動也未動,仿佛沉思入定。
隻見他眉目迤邐清俊,美得雌雄莫辨,仿若神仙中人。偏生右眼下方錚然三道藍紫色疤紋,自顴骨斜飛至太陽穴。最上麵一條,堪堪卡住眼瞼,仿佛再進半寸,那隻眼便要廢了。
如此容貌整麗,卻帶三道猙獰傷疤,仿佛美玉有瑕,令人扼腕。
堂中針鋒相對的聲音不斷傳來,一旁侍立的青衣男子終是忍不住,恭敬道:“殿……郎君,看來此間已無大事,崔家娘子,應當能憑自己化險為夷。況且郎君也已知會過府尹,想必他會秉公辦理,不至於冤了人去。聖、聖上開筵接風,郎君若久而不至,恐……”
話音未落,那戎裝男子已然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恁地多嘴。”
徒留這句話,與風中搖曳的青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