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元朔,帝赦天下,改元大業。
……
五月,詔越國公蕭佺、並將作監營建西京,每月役丁百萬人。詔曰:“以經年之期,建不世之城。”時中書令杜有容侍帝,三諫之,曰:“西京地處西北,群狼環伺,恐有侵擾之虞。”又:“同蒲兩州大旱,野無青草,人相食。宮室之製,本以便生。今所營構,民或沸然。”
帝弗悅,乃去。
《新齊書》
……
“娘子,娘子!娘子快醒醒……醒醒……”
混混沌沌中,傳來熟悉的呼喚。
誰?
誰在說話?
棺材裡怎會有人,莫不是出現幻覺了?
黑暗中,崔妙璩下意識抬起手,卻被一雙溫軟而懷念的手握住。
她一怔:“春見?”
“娘子,你可算醒了!”春見急中帶笑,聲音壓得低低的,“快起身吧,我們得找地方藏起來。那些流民瘋了!威逼施濟不成,居然糾集成群,趁著夜半無人放火衝庵!庵中儘是女尼檀越,抵擋不過,我剛瞧了一眼,連主持都已逃了!”
不能點燈,怕叫察覺這禪房裡頭還有人。春見摸黑匆匆給她套上襖裙,兩人攜手潛出門外。
崔妙璩腦子裡被炸過似的,亂哄哄一片。寒風卷著雪粒兜頭一吹,這才清醒三分。
也聽見了尼庵外院喊殺震天的喧囂。
如今是永隆四年仲冬,天寒地凍。西北諸州自入秋以來大雪盈日,民多凍死。又兼西羌流騎時時南下犯境,逼得災民背井離鄉以求活路。有年富力壯、腳程略好的,坎坷至京,卻叫守城兵馬如狼似虎地拒之城外,唯流走京畿的僧廟尼寺乞活。晌午時,她所在的尼庵方施濟過一回,到底能力有限,又見其間多青壯,主持心下不安,乾脆關門謝客。誰料流民們於山腳徘徊不去,竟趁著夜黑風高殺進寺來。
鬥不過官兵,還治不了你們這一庵女人嗎?
世情大抵如此。
這些人撞破大門,於庵中四處點火,逼得女尼女客沒頭蒼蠅似的哭喊奔走。不時有人被窮凶極惡的流民堵截撲倒,發出淒厲的哭喊。
那聲音如此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她的骨血中沸騰。崔妙璩麵色慘白,腳下一軟,差點滑倒在地。
春見使儘全力才托住她:“娘子,可不能摔,也不能腿軟。得想法子逃出去才是。”
崔妙璩點點頭,兩人互相緊緊扶持著,弓背貼牆,繞過禪房,朝後門摸過去。
這座傍山而建的庵寺,後門有條小徑直抵山中的鏡水泉。泉水自地下冒出,清寒泠泠。水麵平滑如鏡,光可鑒人,故名鏡水。與之比居的庵寺原有彆的名字,被香客以彼代己喚得多了,索性改了名字,連牌匾也換了新的。
自八歲那年起,她與春見不時會來尼庵短住靜修。春見正經女童,她則是小娃身體裡住了個現代成人的靈魂,每每枯坐焚香念經兩人俱是渾身刺撓,遂常自後門偷偷溜出,踩著一地光影斑駁到泉邊玩耍,是以閉著眼都知道這條路如何走。
春見道:“我們去泉邊。娘子記得麼,那兒有個避處。”
某次遊戲泉邊,她們無意發現掩於山石草木中的天然洞穴,極小,小女娃時兩人一同鑽進去尚有餘,如今隻怕會嫌逼仄,但也不是藏不了。
可她不想去。
若她做過的夢,確然是上一世發生過的事,眼前再次麵臨的暴民衝庵即是所謂的“重生”的話,她與春見剛躲進洞穴不久,便會有一隊精兵途經山下,見到山腰處的庵寺火光衝天、殺戮慘叫不絕於耳,遂勒馬入山援救。
且會於追擊窮寇時,為首之人一刀將流民斬落泉中。
血濺草葉,也驚起了洞中之人幾不可聞的嗚咽。
滴血劍尖轉而指向洞穴,將她們逼出藏身之處。
身披甲胄、頭戴兜鍪的少年將軍,如神兵天降,持劍相見,救她們於水火。
——那是她與宋儉重逢後的初遇。
夢中的上一世,便是為他所救,陰差陽錯,她自一個六品下的小官之女,青雲直上。入東宮,進後宮,容傾天下。
最終受儘恥辱,還被活著殉葬。
回憶至此,她不寒而栗。
她不敢肯定,那些困擾她多日的噩夢是否確是前世舊事,眼下卻不容她多想。要麼前去避難,賭一把那隻是夢;要麼,死於流民之手。
踟躕間腳步暫緩。
夢中的前世,想保護的人,她一個也沒留住。
最早走的是阿爹。
他為回京的太後修建離宮,卻橫遭誣陷,繼而下獄。為救他,崔妙璩選擇接下太子遞來的橄欖枝,悔婚入東宮。
後,他又奉令營建西京。建成遷都時,卻遭喬裝潛伏的西羌兵馬圍城月餘。廣孝帝困守圍城,盛怒之下,砍了一批腦袋泄憤。
其中就有阿爹。
再後來沒了的是春見。
為著救她,被西羌人淩遲處死。
最後便是她自己。
那夢境如此可怕,卻又栩栩如生。
而更可怕的是,當她醒來,卻再一次麵對相同的情形。
暴民衝庵。
若她就此走下去,再被宋儉所救,見到為他護送回京的太後,因而結識彼時身為太子的蕭帙,豈非再有一番死路?
怎可再走這番死路!
她絕對不要再入宮,也不要再讓阿爹修什麼西京。一家人最好跑得遠遠的,離開上京,越遠越好!
然而不及她想出應對眼前困境的法子,察覺異常的春見回頭,雙目驟然急縮,仿佛見到最可怕的物事,不顧一切驚叫出聲。
“娘子!當心背後!”
……
她們剛行到後門旁,天井處一左一右,放著兩海大水缸,平日接落雨做灑掃之用。近來霜冷,水缸內結了厚冰,少有人過來取水。不知何時裡麵竟藏了個黑衣人,無聲自缸中鑽出,手持套索,在春見歇斯底裡的尖叫聲中猛地套住崔妙璩的脖頸!
崔妙璩呼吸一滯,巨大的窒息感灼火般蔓延胸肺。
那人力氣極大,逼得她雙足懸空,眼角滲出淚水。她拚死掙紮,一隻手扯頸上的麻繩,另隻手伸到後麵,竭力抓撓對方的臉和頸子。
觸手卻覺怪異。
她說不出話,去瞧春見,隻見她也被個身形相似的黑衣人勒住,離水之魚般徒勞掙紮。
崔妙璩眼前發昏,胸腔劇烈起伏,卻吸不進半口氣。
難道便要死在此處了麼……
忽的,她聽見身後傳來噗嗤——一聲輕響,套索頓時一泄。
跌坐於地,不顧胸口火辣的灼燒感,她大口呼吸冰冷刺骨的空氣。
黑衣人臥在一旁,喘息不止,心一橫,她順手摸起一塊石頭,將其袍角掀起覆臉,狠命砸下去。
一下、兩下……
覆住頭臉的衣袍不住顫動,有如浪湧。崔妙璩看不見下麵的血肉模糊,隻覺血腥味彌漫。
不知砸了幾下,同被救下的春見捂著喉嚨爬過來,聲音嘶啞:“彆、彆砸了,死、人死了……”
她才放下石頭。
黑衣人徹底不動了。
崔妙璩喘息稍定,抬眼去看救命恩人。
霎時震在原地。
高瘦清矍的老僧,灰袍白髯,支骨伶仃。飄飄兩袖垂下,隨著森冷崗風颯颯而動,仿佛振翅欲飛的灰鶴。
他手中持劍,血滴如珠。卻神色平靜,麵容藏在指胸長髯後,餘一雙眼,幽暗如鬼火,緊緊盯著她。
庵寺裡怎會有,僧人?
……
吱呀——
蒼勁的手推開四下漏風的竹門,崔妙璩跟著老僧步進禪房,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走進一間房,四麵都是牆。
驀地想起這句打油詩,她竟有些想笑。
空空如也的禪房,比柴房還不如——柴房尚有二斤稻草。這冷如地窖的房中,隻一地席,一蒲團,看著比沒東西還冷。
崔妙璩與春見自詡於庵寺無所不知,先前也見過此屋,以為年久失修無人居住,不防裡頭竟住了個老僧。
庵寺裡住僧人,甚是可疑。
雖是穿越而來,好歹也於這大齊朝活了十餘載,連中古京城雅言她都很快學會,京中八卦亦是了如指掌。從前她亦聽說過,有類尼寺看似一本正經,實則私下做著醃臢的皮肉生意,尼僧之間也多有不清不楚。當初阿爹阿娘為她挑選清修之地,也是經由一番細細摸查,確保此處底子乾淨,這才將人送來。
莫非還是上了當?
崔妙璩狐疑盯著老僧。
隻見他走到牆邊,黑暗中摸出個油燈,點燃一星蔫蔫兒的火苗,看著也是要死不活。
春見急道:“莫點燈,恐引來賊人。”
老僧背對她們,背影幢幢如鬼。他語氣平靜。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崔妙璩一愣:“你是出家人。”
他坦然回頭:“所以呢?”
“出家人……不應該慈悲為懷嗎,怎可……”
她忽然頓住。
老僧知她所想:“……怎可濫殺無辜。你不說完,是知道他們並非‘無辜’,反倒正在濫殺無辜。何況,你殺那人時,乾脆利落,可不見半分‘慈悲為懷’。”
我那是報仇加補刀,誰知你有沒有殺透啊!萬一又爬起來呢!
崔妙璩忍不住腹誹。
心知老僧所言非虛,隻他這身張揚肆意的殺戮戾氣讓她覺得不安,怕才出虎穴,又入狼窩,這才試探一句。
眼下看來,怕是碰上個清秀老年版的魯智深了。
思及此,她又問:“外間既是阿鼻地獄,怎不見你去相救。”
老僧在牆角油燈旁就地一坐,橫劍腿上,遙相望之:“於我何乾。”
那我們又於你何乾,何必相救?!
到底還是沒問出口。
又見他一副打坐入定,不願多談的模樣,她與春見貼著地席邊緣草草坐下。
禪房陰冷刺骨,又不敢睡,鵪鶉般彼此相依。好在總算無人驚擾,不及片刻,門外吵嚷勢弱,漸而平息。
想必流民劫掠完畢,恐官府追責故四散逃遁。她與春見雖苦寒難耐,到底活著挨到天光。
晨曦於竹門投下闌珊光影,老僧不知何時睜開眼。
“你們可以走了。”
枯坐一夜,二人渾身僵硬發澀。互相支撐著站起,崔妙璩問:“外間……已經平安無事了?”
卻見老僧再度闔上雙目。
並不回答。
昨夜天下大亂,她其實並沒有看清救命恩人的容顏,隻記得那雙亮如寒星的眸子,和一把蒼老胡須。而今借著屋內微光大膽一看,心下唏噓。
他實在是個老人。老得像有兩百歲。老得仿佛早該死了,卻留戀人間、不舍超脫,於是變做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一抹幽魂。
春見也望見了,顯是有些害怕,死死揪緊她的衣袖。
崔妙璩深吸口氣,盈盈一拜:“承蒙大師舍命相救,小女感激不儘。望大師惠告法號,來日必當結草以報。”
語畢。那老僧仍不作答。
再等片刻,依舊如此,好似根本沒聽見她說的話。
脾氣恁地古怪,看來隻能待回頭上洛尹派人將此事整治收尾,她再領著阿爹前來酬謝。
這樣想著,她轉身要走,卻被春見牽住衣袖。
“娘子……你看!”
崔妙璩舉目望去,見那老僧麵朝曦光,一滴濁淚,沿著枯槁麵容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