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勒大叔故意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說:“你想過沒有,但凡能把銘門銀座蓋起來,何樂而不為呢?政府與百姓之間,本來就不是敵對關係,而是一個矛盾體,不存在誰輸誰贏。彼此怎樣取得諒解,如何求得和諧,總要有一個過程。想一蹴而就,那隻是一廂情願。有人說,老百姓喜歡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當官的卻往往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立場不同嘛!兩下裡想不到一塊去,自然擰不成一股繩兒。”
野鶴閒雲問:“那你說怎麼辦呢?”
彌勒大叔用手指一點野鶴閒雲:“你這才問到了點子上!以建委的決心,‘退房退款’是不變的政策。如果不接受這個方案,就隻能等趙驢子的案子了結之後,跟惠津地產打官司。但你想過沒有,官司要打多久,又能獲得多少賠償?即便勝訴,在具體執行的時候,也存在諸多變數。麵對這麼多的不確定因素,為什麼不選擇一條看得見、摸得著的萬全之策呢?硬要跟政府頂牛,吃虧的還不是自己嗎?”
野鶴閒雲說:“可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想法。你當官的老想拿業主當冤大頭,不跟你頂牛跟誰頂牛?當初,爭著給趙驢子大開綠燈,撒歡地貪腐了一把。如今趙驢子出事了,便急著巧布八卦陣,妄圖偃旗息鼓,給自己找退路。天下事若都這麼順著你的算盤珠子撥拉,那老百姓還有活路嗎?都什麼世道了,還拿著老百姓不當回事兒,這到底是誰跟誰矯情?”
彌勒大叔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想不到過了幾十年,咱倆碰到一塊,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跟你談個事兒,怎麼就那麼費勁呢?直到現在,那句正經話,你還是沒有讓我講出來。”
野鶴閒雲捋著胡子嗬嗬地笑了起來:“你是羞於出口,還是擔心被拒絕?”
彌勒大叔剛要開口講話,忽然傳來了敲門聲。於是,野鶴閒雲起身走去開門,迎進房間的兩個人,是凍得麵頰通紅的薔薇姑娘和棉花糖。
薔薇姑娘一見彌勒大叔,便抖抖頭上的雪花,笑吟吟地走了過去:“彌勒大叔,怎麼從來沒聽我老師說,你們是朋友啊?”
彌勒大叔所答非所問:“外麵下雪啦?”
薔薇姑娘說:“外麵什麼時候下得雪都不知道,兩人聊了至少一個鐘頭吧?”
彌勒大叔說:“哎喲,下了一個鐘頭?那雪一定很大。瑞雪兆豐年啊!”
薔薇姑娘在彌勒大叔的身邊坐了下來:“對莊戶人家來說,興許是個好兆頭。但對銘門銀座購房業主來說,那就未必啦!彌勒大叔,咱們也是老交情了,能不能給透個話,銘門銀座是真拆還是嚇唬人?”
棉花糖在彌勒大叔的另一邊也坐了下來,說:“鬨出這麼大的動靜,處置工作組卻始終保持沉默,裝作沒事人似的。說不定拆摟的背後,又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官商貓膩吧?”
薔薇姑娘說:“《沽州日報》微信公眾號一不小心,把這事捅了出去。本來想是嚇唬嚇唬購房業主,加緊退房退款,結果卻弄巧成拙。過去被人標榜‘無新聞’”的泱泱大沽州,怎麼就一個守不住,鼓搗出個‘天下第一拆’。一石激起千層浪,非但國內媒體一片聲討,就連外媒也議論紛紛,成了眾矢之的。”
棉花糖:“嘿喲,真就應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彌勒大叔,如今銘門銀座就是真的打算拆,恐怕也不是說拆就能拆得了的吧?不然的話,一旦拿不出個響當當的理由,那可就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去啦!”
薔薇姑娘說:“可不是怎的!還聽人說,堅持拆樓的人,是為了‘毀屍滅證’。官商勾結,是與民爭利;毀屍滅證,那是負隅頑抗。彌勒大叔,我也不怕得罪你老人家。瞅著您穩坐釣魚船似的。說不定是老鴨子鳧水,麵上平靜,腳底下拚死命地劃拉呢!”
兩位女士一左一右地摽著彌勒大叔,宜喜宜嗔,直把他說得臉上一忽紅一忽白,卻沒有插嘴的機會。彆看他表麵裝作鎮靜,心裡卻不免膽戰心驚。她們數叨的一件件事情,哪一件都跟他有關係。野鶴閒雲坐在一旁,兀自喝著龍井,一直在微微地笑著。
薔薇姑娘說:“彌勒大叔,您怎麼不說話呀?”
彌勒大叔喘了一口粗氣:“你們倆像開機關槍似的,容我講話嗎?”
棉花糖說:“您講吧,我們倆不言語了。”
彌勒大叔說:“我聽得出來,你們對‘退房退款’意見很大,這完全可以理解嘛!但是‘退房退款’方案,決不是哪一個人獨自作出的決定,它是經過集體討論研究,並充分聽取了各有關方麵的專家意見,才慎重出台的。至於退與不退,政府並不強迫,由購房人自主決定。”
薔薇姑娘說:“您可真能賴呀!政府既然不強迫,乾嗎要動用公安、街道齊上陣呢?”
彌勒大叔聽而不聞地看了看手表:“咱們就聊到這兒吧,晚上我還有個會,就不陪你們啦!”
說著,彌勒大叔站起來走到大衣架前,伸手就要拿大衣。薔薇姑娘連忙走過去,殷勤地取下大衣幫他穿上,並替他打開了房門,一直把他送到了樓下。
薔薇姑娘說:“彌勒大叔,聽冰冰說,您跟他處得還不錯。連您夫人都認下了這個兒子,可見您做了不少思想工作。”
彌勒大叔裝作沒有聽見,徑自往樓門口走。
薔薇姑娘說:“您知道嗎?冰冰也買了銘門銀座的房子。”
彌勒大叔一下子站住了:“真的?”
薔薇姑娘說:“我騙您乾嗎?”
彌勒大叔很快又恢複了常態,一句話也沒有說,推開樓門匆匆而去。薔薇姑娘莞爾一笑,返身奔樓上去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還在漫天飛舞,街道上白茫茫的一片。彌勒大叔走出街門,情不自禁地回頭朝野鶴閒雲的窗口望去。金黃色的燈光,在雪夜裡顯得十分明亮。他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直到走出野鶴閒雲的家門,自己也沒有把真正的來意表述出來。也就是說,用收買泡泡的辦法去拉攏利用野鶴閒雲,顯然是不可能的
此時此刻,那難以名狀的懊悔,就像有無數條小蟲兒在啃齧著彌勒大叔的心一樣,自恨得幾乎近於瘋狂。而這種一時難於發泄的情緒,皆來自於極度的恐懼。想一想自己做得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怎麼能不讓彌勒大叔感到駭怕呢?趙驢子的“房產帝國”,假如沒有他的精心嗬護,當然不會做得水生風起。當時看來理應接受的“好處”,如今卻變成了一顆顆定時炸彈。儘管那時他多留了幾個心眼兒,每一件“交易”都做得非常隱秘,然而誰又敢斷定,沒有留下一星星兒的蛛絲馬跡呢?眼下的銘門銀座,猶如魚骨哽喉,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虎爺幾次把他叫去嚴厲訓斥,他又幾次拍著胸脯下了保證。絞儘腦汁,出台了“退房退款”方案,當虎爺看到大見成效,會上會下都沒少表揚他。眼瞅著好不容易退掉了一大半的購房業主,卻還有幾百戶頑固派硬抗到底,這才逼得他使出了“殺手鐧”。拆掉銘門銀座,看你們退不退?結果適得其反,引起了國內外的一片非議和聲討。虎爺明明支持“天下第一拆”,這會兒卻變了臉色,把錯誤一古惱地推到了彌勒大叔的頭上。
樓房是不可能拆了,但是“天下第一拆”確也起到了一定的“核訛詐”作用。一些購房業主在絕望中,無可奈何地退掉了銘門銀座的房子。彌勒大叔希圖進一步擴大戰果,這才屈尊來見野鶴閒雲。儘管費儘了口舌,非但沒有捋順野鶴閒雲,反倒被他沒鼻子沒臉的一通教訓。更讓彌勒大叔氣惱的是,堂堂一位大主任,竟被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子,數叨得啞口無言。
然而,更令彌勒大叔心驚膽戰的是,虎爺始終在偷窺著他的一舉一動。說起來,彌勒大叔跟趙驢子相識的引薦人,正是那位雄踞沽州城的虎爺。在這一方土地,虎爺可說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彌勒大叔在虎爺的跟前,竟是“膝行而前,莫敢仰視”。當初在宴席上,虎爺不過隻是略一介紹,並沒有向他提出什麼要求。但彌勒大叔很敏銳地意識到,趙驢子跟虎爺的關係非同一般。因此,凡趙驢子提出的請求,他皆視為虎爺的旨意,幾乎沒有不應允的。而賄賂虎爺的所有一切“好處”,都是經彌勒大叔之手,暗中呈遞給冰白罌粟,虎爺從來不染手。而他得到的直接利益,就是官運亨通。如今,趙驢子出事了,銘門銀座爛尾了。為了撇清自己,他和虎爺都必須儘快甩掉這個沉重的包袱。
保時捷卡宴轎車頃刻之間遠去了,在白皚皚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車轍。然而,沒有過多久,那車跡就被漫天的飛雪掩蓋了。彌勒大叔多麼迫切地希望,能來一場狂風、一場暴雨、一場飛沙、一場虐雪,也讓自己的劣跡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薔薇姑娘回到溫暖的房間,看見野鶴閒雲坐在那裡悶悶不樂,便笑盈盈地為老師斟了一杯鐵觀音茶水:“老師,您真的生氣啦?”
野鶴閒雲說:“20多年不來往,突然登門造訪,這不是給我添堵來了嘛!”
棉花糖說:“原來您跟彌勒大叔曾經是同事啊!”
野鶴閒雲說:“當年同在沽州畫院,他是搞行政的,我是搞藝術的,本來各不相乾。有一天也不知他動了哪根神經,非要拜我為師學畫畫。後來我才知道,他跟我學畫,是為了接近女畫家水芙蓉。人倒是讓他追上了,卻又叫他給毀啦!”
薔薇姑娘說:“糖姐,水芙蓉就是娘炮兒的母親。”
棉花糖愕然地“哦”了一聲,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薔薇姑娘說:“老師,彌勒大叔找您乾什麼?”
野鶴閒雲說:“還不是想讓我帶動一批購房業主退房退款。”
薔薇姑娘說:“他也太想入非非啦!”
野鶴閒雲說:“他玩的拆樓把戲,遭到全國人民痛斥,屁股坐不住了。他舍下老臉來找我,說明眼下的形勢很嚴峻啊!”
棉花糖說:“反正我是豁出去了,憑他使什麼招兒,我是高低不退房子。”
薔薇姑娘說:“以前不退房子,我是為了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現在不退房子,是為了捍衛國家法律,跟貪官鬥到底。”
野鶴閒雲點了點頭,說:“銘門銀座的內幕,早晚是要揭開的。越是在相持階段,鬥爭越激烈。購房業主是弱勢群體,堅持不懈的維權,是需要信念和勇氣的。咱們共勉吧!”
也就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在《銘門之夢》的□□群裡,出現了薔薇姑娘的一首擬古詩《維權難》,仿佛一塊來自天宇的隕石,砸落在群友們的心田裡:
【管理員】薔薇姑娘(80723XXXX)20XX/1/5 21:28:10
《維權難》
夜讀《蜀道難》有感,擬古而發,貽笑大方,誠惶誠恐。
噫籲唏!悲乎哀哉!維權之難,難於上青天。當初購房時,喜色惹人羨。
爾來渾噩七百日,方知銘門有深淺。豎子趙驢玩花活,頭罩貪官保護傘。如夢
業主脫蒙昧,然後躍躍欲試拚維權。前有坎坷不平之危途,後有回腸蕩氣之辛
酸。寸心之苦道不得,眸中有淚何須彈。百業泱泱有唇典,何以偭規越矩欺方
圓?官商求財吐狗血,殃及業主受熬煎。大廈將傾誰之過,唯有真相最難言。
但見燭光映斧影,不知已在雲霧間。錦心繡口巧簧舌,□□奸。維權之難,難
於上青天,大悲無聲恨又添。妻孥翹盼入銀座,可歎廣廈變空山。哭天喊地無
人應,寒地冰山不可攀。其難也如此,嗟爾無房之人胡為乎來哉。浩蕩沽河難
為淚,海角天涯,扼腕長歎。忽如一夜風,滿目生雲煙。歲月蹉跎,舉步維艱。
苦盼雲開,為期何遠。維權好辛苦,定然凱歌還。維權之難,難於上青天,回
首銘門彩雲間。
沒有多大工夫,這首《維權難》就相繼被轉貼到了《維權大本營》、《索屋咖啡沙龍》和《銘門銀座大雜院》等□□群。廣大業主齊聲稱讚,無限感慨,不少人也紛紛跟帖抒發自己的悲憤與控訴。不知道這首詩,又會引得多少人今夜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