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出奇的冷,西北風像刀子似的割人的臉。整整一天,海南路上看不見幾個行人。冬季的夜晚來得早,還不到吃晚飯的鐘點,天色已經很黑了。海南路本來就是一條僻靜的小街道,此時更是冷冷清清。這條路上除了住著大畫家野鶴閒雲,還住著一位已經作古的著名大作家。在街道的那頭兒,有一幢西式小洋樓,曾是民國賄選大總統曹三傻子的住宅。地下室長年封閉,無人敢入。據說,一個婢女得罪了曹總統最寵愛的四姨太,被四姨太關入其中,活活餓死。自此,每當陰雨綿綿的夜晚,常常傳出婢女淒厲的哭喊聲。不過,這隻是一個傳說,誰也沒有親身驗證過那個哭叫聲的真實性。
夜色之中,一輛高檔轎車從景園的方向駛來,拐入海南路,在那家大院門口停下了。車門一開,走出一位身穿黑色大衣,頭戴鴨舌帽的神秘男人。之所以說他神秘,是因為他不但戴著大大的口罩,還架著一副大大的墨鏡。他徑直走進大門,沿著咯吱作響的樓梯來到二層樓,敲響了野鶴閒雲的房門。門開了,野鶴閒雲出現在了門口,他望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一時分辨不出是哪一位朋友。那位客人也不做自我介紹,不請自入。直到走進屋裡摘下了墨鏡和大口罩,野鶴閒雲才認出是彌勒大叔。
彌勒大叔笑著拱拱拳:“久違久違,野老一向可好?”
野鶴閒雲捋捋胡須:“多年不見,怎麼想起老朽來啦?”
彌勒大叔脫下大衣,掛在了大衣架上,然後搓搓手,走到茶藝桌前坐了下來:“今天可真是冷的透骨啊!野老,泡壺龍井,暖暖身子吧!”
野鶴閒雲照彌勒大叔的話,沏了一壺“色澤翠綠,香氣濃鬱,甘醇爽口,形如雀舌”的西湖龍井。兩個人好像在較量耐力似的,麵對麵淺斟酌飲,好半天誰也不說一句話。時間在一點一滴的悄然流逝,茶水在一盞一盞的飲了又斟滿。雙方僵持了好長一段光景,彌勒大叔終於沉不住氣了,乾嗽兩聲之後,頗不情願地打破了沉默。
彌勒大叔說:“恐怕也隻有在你這裡,才能享受到真正意義上的傳統茶道。”
野鶴閒雲說:“你是大忙人,哪有閒情逸致欣賞功夫茶。”
彌勒大叔說:“算是被你猜中了。要說忙,那還真不是一般的忙,整天價腳後跟打著後腦勺啊!哪一點你考慮不周,就要出亂子。出了亂子,就要被追責。被追責就要做檢討、受審查、甚至移交司法。如今當個領導同誌,不易呀!”
野鶴閒雲笑了笑:“我雖說不在官場上混,倒也能想象得到。當今形勢下,貪腐官員尤其活得不容易。台上一副麵孔,台下一張嘴臉。儘管表演得維妙維肖,可總有露出馬腳的那一天。整日裡擔驚受怕,那個罪兒確實不好受啊!豹爺不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嗎?白天是公安局長,晚上是董事長。貪著堆積如山的銀子,養著花枝招展的情婦。可結果怎麼樣呢?還不是‘機關算儘太聰明,反害了卿卿性命’。”
彌勒大叔嘬了兩口茶:“言簡意賅,切中時弊。不過,這樣的官員終歸是少數嘛!”
野鶴閒雲說:“當然啦!這樣的貪腐官員要是占了大多數,那中國還有救嗎?我就有些納悶兒了,你一個畫院的辦公室主任,怎麼會跳槽到城建係統當上建委主任,可謂是平步青雲啊!不像我這老朽,混來混去,還是個窮畫家。”
彌勒大叔說道:“追求藝術的人,往往脫離現實,囿於成見,把自己封閉在虛擬的夢幻世界裡。不是我批評你老哥,當初你要是聽了我的話,出讓了那幅美術作品,虎爺能虧待你嗎?我告訴你吧,當時虎爺已經傳下話來,要請你去市文聯當副主席,兼美術家協會主席。多好的一次機會,就因為你的迂腐,白白的喪失了。”
野鶴閒雲慢慢地飲下一盞清茶,說:“古人雲,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雖然把文聯、美協的主席泡湯了,而且還遭到了封殺,但我保住了自己的清白。過著平靜如水、正直如繩的安樂日子,總比貪官提心吊膽地混時光強多了吧?我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不過是一幅普普通通的畫,何至於引得虎爺大動乾戈?”
彌勒大叔故作嗔怪地說道:“你這個人啊,隻顧悶頭搞藝術,一點兒也不懂得政治。你就是把畫畫得再好,沒有大人物捧你,也隻能做個出賣技能的畫匠。算了算了,咱們不提過去那些爛事兒,就說說眼前吧!”
野鶴閒雲不禁嗬嗬一笑:“過去的事也好,眼前的事也罷,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過得舒暢也好,我過得艱難也罷,也都是我個人去扛。咱們多少年前就已割席分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今日驀然光臨寒舍,真叫我有些錯愕。若說你是為了喝茶敘舊,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若說你是胡天胡地,又難免有些話不順耳。”
彌勒大叔的臉上微微一紅,但又很快地恢複了常態:“幾十年過去了,咱們倆分彆走上了不同的前程。孰對孰錯,無從評說,人各有誌嘛!當年的同僚之爭,已經被時間所湮滅。矛盾先生所著《腐蝕》裡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好,‘縱使我有千日的不是,也該有一日的好處’。今晚我來跟你敘舊,就是念著那一日的好處啊!”
野鶴閒雲說:“隻怕把盞香茗,言不及義,倒辜負了我這上好的西湖龍井。”
彌勒大叔頗顯得有些尷尬,故意哈哈大笑:“下次再來,我自帶茶葉,總不會比你的龍井差了就是。至於說起‘言不及義’,你倒不必擔心。我現在就給你說一件大事,看你怎樣回答。”
野鶴閒雲說:“在下洗耳恭聽。”
彌勒大叔說:“我且問你,牆上那幅《盛世危圖》是怎麼回子事?”
野鶴閒雲說:“那不過是一種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望著拔地而起的銘門銀座,由於官商勾結,政府失職,如今變成了爛尾樓。你做為市建委主任,難道不感到痛心嗎?”
彌勒大叔說:“冤有頭,債有主。由於豹爺充當了趙驢子的保護傘,這才造成了銘門銀座眼下進退維穀的局麵。當初,虎爺也曾積極主張複建,但終究沒有頂住資金鏈的斷裂。看到銘門銀座變成爛尾樓,我能不痛心嗎?”
野鶴閒雲說:“你說造成銘門銀座眼下的局麵,是因為豹爺充當了趙驢子的保護傘。那麼請你回答我,難道‘建築五證’也是由豹爺頒發的嗎?”
彌勒大叔一時語塞了:“這個……”
野鶴閒雲又接著問:“項目的監管資金也控製在豹爺的手上嗎?”
彌勒大叔翕動著嘴唇,難以回答。
野鶴閒雲說:“萬物乾坤一杆秤,問天問地問良心。趙驢子辦‘五證’的時候,你做為建委主任,當時是怎麼把關的?如今出了問題,你就把自己頭上的虱子,往彆人的腦袋上摘。”
彌勒大叔有些著急了:“你……你怎麼能這樣講話?你的意思是說,造成銘門銀座爛尾,都是我的錯啦?我敢對天起誓,我沒有拿過趙驢子一分錢的好處。不然的話,我還能坐在這兒跟你敘舊嗎?”
野鶴閒雲說:“你也用不著對天起誓。眼下推行的‘退房退款’方案,是你主使的吧?”
彌勒大叔說:“你老也太高看我了吧!沒有虎爺的口諭,我敢自作主張嗎?再者說了,‘退房退款’有什麼不好,起碼把購房人的房款保住了吧?”
野鶴閒雲說:“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好像你成了購房人的保護神似的。泱泱沽州城,廣廈千萬間,如何大庇寒士儘歡顏,這是政府份內的事。怎麼就把銘門銀座弄成了這個樣子,就好像一群盲流哄搶糧倉似的,舉城上下,手忙腳亂。當官的睡不踏實,買房的提心吊膽,都好像跌進了萬丈深淵,黑古隆冬的找不著北。”
彌勒大叔說:“老哥,咱們的話題扯遠了。剛才是在談你的《盛世危圖》,怎麼說起‘退房退款’來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談《盛世危圖》嗎?有人把它發到了□□群,引起了有關方麵的高度關注,認為這幅畫有很嚴重的政治問題,說它歪曲了當前的大好形勢,似乎有惡意攻擊國家政權之嫌。”
野鶴閒雲笑了笑:“這種論調,已經很長時間聽不到了,今日又從你的嘴裡冒出來,我頗感吃驚啊!就憑有人信口雌黃,說我利用一幅畫惡意攻擊國家政權,那罪名就成立啦?扣帽子、打棍子的年代已經過去了。擺不出我犯了哪款法條,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彌勒大叔有些生氣了:“你怎麼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看在當年咱倆是同事,又得到過你的幫助,所以才這般苦口婆心。你看看,這段時間你都接觸了一些什麼人?除了個體戶,就是無業遊民和家庭婦女。不是我說你,你老哥是一位有頭有臉的大畫家,怎麼能跟那些人混跡在一塊呢?”
野鶴閒雲說道:“當初在沽州畫院的時候,你就兩眼隻往上麵看,瞧不起這些低層民眾。如今當上了市建委主任,觀念還是一點都沒改變。指望一個心中沒有人民群眾的官員去解決民生問題,那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啊!”
彌勒大叔瞪了野鶴閒雲一眼說:“你甭站著說話不腰疼。叫你來當當這個建委主任,看你能拿出什麼好辦法。”說著,語氣又陡然變得緩和了,“同誌哥喲,咱們客觀地說,銘門銀座事件鬨得滿城風雨。業主維權,政府□□。雙方各說其辭,莫衷一是。咱們說句大實話,亂哄哄的一場糾紛,抽絲剝蠶,無非一個‘錢’字。購房人獅子大開口,你叫建委去哪裡摳錢去。你說,把你夾在中間,你怎麼來斷案?”
野鶴閒雲說道:“單純就為一個‘錢’字嗎?銘門銀座問題,隻要遵照國家的法律去辦,沒有解決不了的。這個道理,其實你比我更懂。那你為什麼不照此去做呢?說白了吧,是怕揭了那塊羞於見人的瘡疤。可你也不琢磨琢磨,反腐倡廉是長治久安的國策,一門心思地死護著那塊瘡疤,你能捂得住嗎?”
彌勒大叔說:“我來找你談心,本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些現實問題,現在可倒好,成了你聲討我的控訴會了。我說老哥,你能不能不這麼慷慨激昂?”
野鶴閒雲淡然地笑了笑:“我們不是一直在談現實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