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往省城的高鐵列車,徐徐地啟動了。葫蘆頭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呆呆地望著車窗外匆匆閃過的景物,心裡頭感到沉甸甸的。本來說好了要陪老婆秋水去醫院看病,卻不想泡泡跟誰也沒有商量,硬是自作主張把上訪的日期定在了今天。葫蘆頭也明白,不能因為個人的私事而影響群體的利益。可秋水確實病得很厲害,需要去醫院做檢查,這也是大夫敲定的時間。葫蘆頭左右為難,到底應該顧哪頭兒,一時竟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秋水拍了板,他這才勉勉強強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坐在葫蘆頭周圍的旅客,幾乎都是銘門銀座的購房業主。
禿瓢老四隔著棉花糖拍了拍葫蘆頭的膀子:“爺兒們,打一見你,就沒給過一個笑臉兒。火車都開了,還有嘛擔心的?”
葫蘆頭苦笑了一下:“天蒙蒙亮就爬起來趕火車,還沒醒過盹兒來。”
禿瓢老四說:“我你媽其實也困,可一登上火車就驚醒了。我也不怕你們老幾位笑話,長那麼大,我還是頭一回坐高鐵。你瞅這車開的,快得都你媽沒邊兒了。”
棉花糖說:“儘說那沒出息的話!高鐵通車快十年了,難得你就沒去過一趟省城。”
螃蟹夫人探過頭來:“光顧蹬板兒車掙錢了,哪裡還有心思逛省城,對吧禿哥?”
禿瓢老四嘿嘿一笑:“還真叫你說對了。不賺一筆大錢,拿嘛娶媳婦兒?”
螃蟹夫人打趣地說:“你這是說給棉花糖聽的吧?”
棉花糖說:“又來!你們聊閒篇兒,不扯上我行不行呀?”
葫蘆頭說道:“說點正經事吧!你們都估一估,上訪的能有多少人?”
禿瓢老四說:“我估摸著少不了,恁麼著也得有上百口子吧?”
棉花糖說:“購房業主起碼有三千多戶,才來了一百多人,太悲哀啦!”
這時候,從車廂那頭走過來的娘炮兒,一屁股坐在了葫蘆頭的旁邊。
葫蘆頭問:“沒找見薔薇姑娘?”
娘炮兒鬱悶地搖搖頭:“幾個車廂都找遍了,沒有!”
葫蘆頭看著棉花糖問:“棉花糖,你跟薔薇姑娘住在一塊,沒跟她一起來火車站?”
棉花糖說道:“派出所逼她交出上訪材料,又派車派人把住了家門口。半夜三更她翻牆頭走了,誰知道她這會兒在哪兒?”
娘炮兒驚疑地問:“不會是被抓走了吧?”
葫蘆頭說:“咱們去省城,沒有上訪材料怎麼辦?”
棉花糖說:“她事先交給了我一份兒。”
說著,棉花糖從手提包裡取出上訪材料,交給了葫蘆頭。葫蘆頭拿在手裡,由不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列車緩緩地駛入終點站,在月台前停了下來。葫蘆頭、棉花糖一夥人,隨著旅客們紛紛走出了車廂。這時候,泡泡帶著一幫人也從另一節車廂裡走出來。月台上,七、八十口銘門銀座的業主堆聚在一起,占據了老大的一塊地方。那麼多下車的旅客,被擁堵得寸步難行,站台上的工作人員趕忙跑來疏導。
泡泡舉著手提式擴音器高喊:“銘門銀座的高鄰們,大家出站以後,請乘坐地鐵4號線,在富達廣場站下車,出東北口,我們在那裡集合。出發吧!”
於是,上訪的銘門銀座業主呼啦啦地隨著人流向站台出口湧去。葫蘆頭感到挺納悶兒,他昨晚兒在電腦上“百度”過,省□□接待站明明在永樂西街,乾嘛要去富達廣場集合?那裡是商業區,泡泡總不會要帶大夥兒去逛商場吧?想到這裡,他趕忙加快了腳步去追泡泡。然而,泡泡仿佛跟葫蘆頭捉迷藏似的,身影在人群裡閃了幾閃,倏然間就不見了。
棉花糖問:“葫蘆頭,泡泡叫大家在富達廣場集合,事先跟你商量了嗎?”
葫蘆頭搖搖頭:“沒!”
棉花糖又問:“她這是要帶大夥兒去哪兒呀?”
葫蘆頭說:“我也說不準。”
棉花糖說:“這個咖啡婊,打得嘛主意!”
幾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走出了車站。冷不丁,娘炮兒跳著腳,使勁揮動手臂招呼著,“薔薇姐,我們在這兒!”大家順著娘炮兒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薔薇姑娘從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擠了過來,都高興得什麼似的。眼睜睜看著銘門銀座業主亂哄哄的進了地鐵站,他們來不及多說話,隻好跟著坐上了地鐵4號線。
不大一會兒的工夫,便來到了富達廣場站。出了地鐵東北口,就瞧見泡泡正帶頷著大家,沿著勝利大街往東走。近百人的群體,走起來黑壓壓的一大片,特彆惹人注目。薔薇姑娘說了聲“不好”,拔腿就朝泡泡追去。葫蘆頭和棉花糖也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兒,於是抬腿緊追薔薇姑娘。他們三個人的反常舉動,讓禿瓢老四、螃蟹夫人和娘炮兒等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亂哄哄地跟著瞎跑。前進的隊伍,頓時引起了騷動。
薔薇姑娘追上泡泡,一把將她拽住了:“泡泡,你要帶大家去哪兒?”
泡泡說:“省委,怎麼啦?”
薔薇姑娘問:“那是咱們應該去的地方嗎?”
泡泡不屑地瞧著薔薇姑娘說:“既然進省城告狀,去□□辦也是去,去省委也是去,為什麼不去更有影響力的地方?要鬨,咱們就要鬨出個響動,這樣才能解決問題。”
葫蘆頭趕上來說:“泡泡,咱們去省城□□辦,是正常上訪。去省委機關,屬於非訪。違反《□□條例》的事情,咱們可千萬不能做,有理也變成沒理了。”
泡泡故意喊了起來:“My god!你們是不是害怕啦?”
薔薇姑娘說:“怕?逐級上訪,是憲法賦予公民的權力,有什麼可怕的?但是你不能把合理合法的維權,往邪路上引呀?”
鬼頭哥衝到了薔薇姑娘的跟前:“乾嘛!乾嘛!尼拉這是乾嘛!大家夥兒起早貪黑,好不容易進趟省城,逛逛勝利大街你媽恁麼啦?”
薔薇姑娘理也不理鬼頭哥,突然提高了嗓門大喊:“大家都站住!”
一大群人聽到薔薇姑娘的喊聲,都禁不住收住了腳步,近百雙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她。這時候,棉花糖、娘炮兒,螃蟹夫人和禿瓢老四等人,也都趕了上來。
薔薇姑娘站到了高處大聲說:“高鄰們,我們不能再往前走啦!你們知道前邊是哪兒嗎?是省委機關。咱們上訪是來反映問題的,按照《□□條例》,應該去省□□辦,而不是省委機關。父老兄弟姐妹們,咱們可不要亂來啊!”
泡泡大喊:“不要聽她一派胡言!我們是愛黨愛國的平頭百姓,受到地方政府的冤屈,不找省委省政府訴苦找誰?大家不要耽擱時間,繼續往前走!”
棉花糖說:“泡泡,你這不是帶著大家趟雷區嗎?”
泡泡說:“不敢趟雷區,房子會從天上掉下來?”
葫蘆頭急得叫了起來:“咱們來省城上訪,絕對不能越紅線!”
泡泡生氣地大喊:“在沽州城維權,也不是沒堵過交通,沒闖過政府機關,那會兒你怎麼不喊著彆越紅線?我們去省委機關,隻不過是遞交訴求書,犯哪門子歹啦?你葫蘆頭可以不去,你薔薇姑娘也可以不去,你們《銘門之夢》的群友都可以不去。但是,你們無權阻止《維權大本營》的正義行動,更不能動搖《維權大本營》的維權信念。高鄰們,為了捍衛我們的權益,挺胸闊步向前走。Go! Go! Go ahead!”
上訪的隊伍頓時分化了,少部分人隨著泡泡向前走去,大部分人留了下來。鬼頭哥故意衝葫蘆頭做了個鬼臉兒,一把拽著渾不吝走了。躲在人群遠處的文明棍兒,呆呆地杵在那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時拿不定主意到底該跟誰走。
葫蘆頭望著漸漸遠去的一群人,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薔薇妹子,來省城上訪,是咱們倡導的。如今泡泡帶著那麼多人去省委機關,這可是觸犯了治安條例啊!你趕緊帶著留下的人離開這裡,仍然按原定計劃去省政府□□辦。”
薔薇姑娘問:“你呢?”
葫蘆頭說:“我不能拋下那些人不管。”
薔薇姑娘說:“這可不行!你是大家的領頭羊,有號召力,我一個女孩子怎能當此重任。即使有必要跟著泡泡走,也是我去。”
葫蘆頭說:“你跟泡泡有點犯尅,還是我去吧!”
說著,葫蘆頭又叮囑了棉花糖和禿瓢老四等人幾句,就匆匆而去。
薔薇姑娘無奈地掏出手機“百度”了一下:“大家聽好了,馬上回地鐵4號線,在雙橋站下車倒公交40路,然後在太白橋北下。維權不能越線,咱們的目的地是省政府□□辦接待站。”
於是,留下來的那些人,隨著薔薇姑娘重新走進了地鐵口。儘管薔薇姑娘很年輕,但她是個既有主意,又有應變力的人,所以帶著幾十口子人去上訪,一點也不發怵。況且還有棉花糖、禿瓢老四、螃蟹夫人和娘炮兒給她壯膽兒,她的底氣就更足了。
薔薇姑娘一夥人來到了省政府□□辦接待站,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辦理了相關的手續。棉花糖和薔薇姑娘在大家的推舉下,做為訪民代表,通過安檢後走進了接訪大廳。她們順順當當地向接訪員遞交了銘門銀座業主的訴求書,並且口述了銘門銀座的現狀。她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在來之前,把這裡想象得很神秘,很威嚴,也很不近人間煙火,心中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和緊張。及至見到了接訪人員,頓時被對方的冷靜與和藹所感動。來時的恐懼和緊張,仿佛被一股風乾乾淨淨地吹走了。當棉花糖和薔薇姑娘重新回到上訪的人群中,眉飛色舞地講述著被接訪的過程時,大家的心裡都感到喜孜孜的,宛若看到了光明與希望。
禿瓢老四樂嗬嗬地拍拍娘炮兒的肩膀:“爺兒們,咱們總算是沒有白來啊!”
娘炮兒的身子一趔趄,禁不住揉了揉膀子:“禿叔,你下手也太重啦!”
薔薇姑娘笑著說:“看把禿哥高興的,以為在拍驢屁股呐!”
大家聞聽,都由不得笑了起來。
棉花糖略顯擔憂地說道:“也不知葫蘆頭那邊怎麼樣了?”
螃蟹夫人說:“當初就該拽住葫蘆頭,彆叫他跟著咖啡婊跑!”
禿瓢老四說:“這你媽不是馬後炮嘛!”
螃蟹夫人不高興了,衝禿瓢老四嚷嚷起來:“恁麼說話呐!葫蘆頭撇下咱們跟著泡泡走,還不許說了是不是?”
棉花糖說:“娘娘,你要以為葫蘆頭是跟著泡泡走,那你可就冤枉他了。他撇下咱們,是擔心那一撥維權業主鬨出亂子。”
說著,棉花糖便躲到一邊給葫蘆頭打電話,撥了幾次號碼,電話明明通了,葫蘆頭為什麼就是不接呢?這一下,棉花糖有些慌神了。在她的眼前,浮現出那一幫子人跑到省委機關門前,又是打標語,又是喊口號,要求嚴懲沽州城的貪官汙吏。棉花糖暗自琢磨著,要求嚴懲沽州城的貪官汙吏那是沒有錯的,但是跑到省委機關鬨事兒,那可是違法啊!這會兒,說不定葫蘆頭已經隨著泡泡那幫人,被送進了看守所。手機給沒收了,他還怎麼接電話?想到這裡,棉花糖還真的自己把自己給嚇唬住了。
薔薇姑娘見棉花糖舉著手機,杵在那裡傻傻地愣神兒,便走了過去:“糖姐,葫蘆大哥跟你說什麼啦?”
棉花糖憂心忡忡地說:“他沒接電話。”
薔薇姑娘由不得一怔:“沒接?怎麼會這樣!”說著,便掏出自己的手機撥號碼,竟然給撥通了,“喂,葫蘆哥,你怎麼不接糖姐的電話?……沒聽見?”
棉花糖咕嚕著說:“好怪呀!撥了好幾次都沒聽見,薔薇丫頭一撥怎麼就通了?”
薔薇姑娘情不自禁地撇嘴一笑,說:“……葫蘆哥,聽見沒?糖姐吃醋了,埋怨你呐!……嘻嘻,我們這邊兒特順,狀子遞上去了。……對,對,還真的沒白跑一趟,值了!你那邊兒怎麼樣?……什麼?天和莊?”
棉花糖聞聽,禁不住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說起天和莊,她還是在網上看到的報道,才知道有那麼個“天和莊接濟服務中心”。凡是被送到那個地方的訪民,大多都是違反《□□條例》規定的非訪、纏訪、鬨訪的訪民。而合法維權、正常上訪的□□人,是不會被送進天和莊接濟服務中心的。至於網上爆料有關“天和莊”的□□,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然而,即便如此,被送進“天和莊”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兒。這時候,娘炮兒、禿瓢老四和螃蟹夫人也圍了過來。
螃蟹夫人問:“棉花糖,嘛事兒給你嚇的,臉色煞白?”
薔薇姑娘說:“葫蘆哥他們被送進天和莊了。”
禿瓢老四問:“天和莊是乾嘛的?”
棉花糖說:“以前網上有過報道,省裡有個叫‘天和莊接濟服務中心’的地方,說是收容到那裡的訪民,沒有當地駐省辦來接,就很難走出來。關在那裡麵的人,每頓飯隻有兩個饅頭、一根火腿腸、一小包榨菜,管了不管飽,連口熱湯都沒有。”
薔薇姑娘說:“行了,彆製造緊張空氣啦!葫蘆哥說了,天和莊的工作人員對他們挺客氣,並沒有限製他們的自由。有的業主已經自行離開了天和莊,也沒人阻攔他們。”
螃蟹夫人說:“既然沒人攔著,他們還在那裡磨蹭嘛?”
薔薇姑娘說:“葫蘆大哥說,泡泡非要沽州城的虎爺親自來接,不然就堅持到底。”
娘炮兒說:“讓虎爺親自來接,這不是翼想天開嗎?”
禿瓢老四說:“這純你媽拿著雞蛋碰石頭!”
棉花糖問:“薔薇妹子,葫蘆頭沒說咱們怎麼辦?”
薔薇姑娘說道:“說了,叫咱們回沽州城,彆等他們了。”
棉花糖由不得長歎一口氣:“就照他說得辦吧!”
就這樣,在棉花糖和薔薇姑娘的帶領下,幾十名銘門銀座訪民踏上了歸途。一路之上,他們像開討論會似的,那些張嘴一直就沒閒著。最熱衷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省□□辦會怎樣處理銘門銀座業主的訴求,以及留在天和莊的銘門銀座訪民會不會受到治安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