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雨驟 銘門銀座 沽水河……(1 / 1)

銘門歪傳 寒塘瘦石 4568 字 11個月前

沽水河的上空陰陰沉沉的,天邊不時地打著閃電,傳來了一陣陣轟轟隆隆的雷聲。一個戴著窄邊小禮帽,留著兩撇小黑胡的中年男人,孤獨地坐在橋下的親水平台邊上,手裡攥著釣魚竿,一動也不動。隻見他身穿從舊貨市場踅摸來的深色西服,上身緊巴巴的,下身的褲腿兒有點短。脖子上斜掛著一條易拉得花條領帶,光著腳丫子蹬一雙不係鞋帶的三接頭皮鞋。說他有些滑稽,卻又透著幾分深沉。說他有些愚鈍,偏又藏著幾分睿智。他有個莫名其妙的渾號----葫蘆頭。聽渾號以為他是個禿腦袋,其實他的頭發又黑又密又亮,還是個自來卷兒。再配上他那張眉目傳情的心形臉,若是擱在年輕那會兒,或許能評上個美男型的瀟灑哥也說不定。

葫蘆頭突然瞪大了眼睛,既興奮又緊張地注視著河麵。一群魚影遊來,在魚漂的周圍轉來轉去。葫蘆頭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上的小黑胡下意識地跳動著。他悄悄地換了換坐姿,弓著背單腿跪在地上,手裡的魚竿也越攥越緊,隻等魚兒一咬鉤就甩竿兒。那態勢,活像是《動物世界》裡,虎視耽耽的獵豹伺機撲向獵物一般。

此時,橋麵上的行人怕挨雨澆,一個個急匆匆地在趕路。一位膀闊腰圓的板兒爺,正蹬著板兒車從橋上過。他那中式單褂敞著懷,袒露著油黑肥厚的胸脯。下穿一條黑色燈籠褲,腳下一雙雲頭靸鞋。一年四季,他都露著鋥光瓦亮的光頭,人稱禿瓢老四。三十出頭的人了,如今還是個大光棍兒。此刻,他一眼瞥見橋頭下的葫蘆頭,便急忙把板兒車往路邊一放,大步流星地直奔親水平台,扯著脖子大喊:“我說!那個誰誰誰!”

葫蘆頭眼瞅著魚要咬鉤,冷不丁被粗門大嗓嚇得一激靈。河裡那群魚影仿佛也受到了驚嚇,倏忽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不由得怒氣衝天,猛地回頭大叫:“誰?誰?”

禿瓢老四大步走來:“快下雨了,你媽還不回家,想找死啊!”

葫蘆頭急赤白臉地嚷嚷著:“你把我的魚都嚇跑啦!”

禿瓢老四說:“嘛玩意兒?你的魚?釣上來那才是你的!”

葫蘆頭衝著禿瓢老四喊:“我釣魚,礙你嘛事兒啦?”

禿瓢老四瞪起了眼珠子:“你說嘛?這也太沒良心了吧!自打你來沽水河釣魚,風裡來雨裡去,愣你媽連個小泥鰍也沒釣上來。你倒是沉得住氣,急得我腮幫子都腫了。”

葫蘆頭沒好氣地說:“你那是吃飽了撐的!”

禿瓢老四叫喚著:“嘛話!嘛話!咱們不是哥兒們嘛!葫蘆頭,權當兄弟求你了,沒有金剛鑽兒,就彆攬那瓷器活兒。真你媽把我急出個好歹來,也顯得你不仁義是不是?”

葫蘆頭問:“照你的意思,我把魚竿撅了?”

禿瓢老四笑了:“這可是你說的!”

葫蘆頭說:“你想得倒美!撅了魚竿兒,跟我媳婦兒恁麼交待?我跟你說句傍大力的吧,打小我就擰,軸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你說那麼多釣魚的,為嘛偏我釣不上來?除非你給沽水河蓋上蓋兒,不然的話,我還非釣不可!”

禿瓢老四說:“你知不知道,爺們兒!我老娘見你釣不上魚比我還急,恨不得去菜市場買二斤鰨目,叫你拿回去跟媳婦兒交差。”

葫蘆頭說:“彆打鑔啦!鰨目魚是海裡頭的,河裡能釣上來嗎?”

禿瓢老四眼珠子一轉,叫了起來:“怎麼不能?你說怎麼不能吧!沽水河倒灌,鰨目魚趁機溜了進來,你說行不行吧!----快!你媽咬鉤啦!”

葫蘆頭猛地一抬漁竿兒,隻見魚鉤上掛著一條黑乎乎的東西,直刷刷地奔兩人而來。他們下意識地往兩邊一閃,那黑乎乎的東西便擦著兩個人的耳梢飛了過去。他們倆回身一看,原來是一隻破草鞋。這時候,不遠處響起一串嘎嘎的笑聲,隻見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像隻傲氣淩天的大白鵝,一顛一顛地朝他們逼過來。她濃妝豔抹,燙著蓬鬆的爆炸頭,穿著花枝招展的衣裳,腳上趿拉著一雙時髦的皮拖鞋,十足的新潮派兒。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天生一副投機理財的花花腸子,又炒股又炒房,賺得盆滿缽滿。鈔票多了,腰杆粗了,眼裡沒人了,走路也就耍橫了。久而久之,便成為這一帶出了名的螃蟹夫人。由於她張口閉口,老愛說“本宮”如何如何,就又多了個“娘娘”的稱謂。

禿瓢老四一見螃蟹夫人,那臉上就樂開了花:“喲!喲!這是嘛風把螃蟹夫人刮來啦?”

螃蟹夫人傲氣十足地瞟了禿瓢老四一眼,說:“本宮出門,由著性子走,哪股風也甭想左右得了本宮?”說著,又把眼睛瞟向葫蘆頭,頗戲謔地說,“葫蘆頭,釣著大馬哈啦?”

葫蘆頭把魚餌掛上了鉤,順手往河裡一甩竿兒,似笑不笑地說:“娘娘,你口齒太靈利,我不跟你鬥。”

螃蟹夫人瞅了一眼葫蘆頭簡陋的魚具,頗有些譏諷地說:“瞧這個不樂意勁兒的!老哥你釣魚不開張,知道為嘛嗎?”

禿瓢老四說:“他瞎耽誤工夫,我都快叫他急瘋了!”

螃蟹夫人一撇嘴:“光急有嘛用?凡事都得有個講究,一絲一毫都不能含乎了,這釣魚也不例外。就拿這魚竿兒來說吧,一定要用彈性好、重量輕的碳素杆兒。”

禿瓢老四忍不住插嘴:“碳素杆是好,導電也你媽快,遇著下雨打雷……”

恰在這時,轟隆一聲巨響,把個葫蘆頭嚇得手一哆嗦,差點沒把漁竿扔進河裡。

禿瓢老四幸災樂禍地笑了:“我說嘛啦!我說嘛啦!不是我往死裡咒你,雷雨天釣魚,這不是你媽作死嗎?”

螃蟹夫人不禁啞然失笑,說:“瞧這份出息!那是馬路上拉鋼板的車,撴了一下。”

其實,葫蘆頭早就醒過味兒來了,不免為自己的失態羞得麵紅耳赤。禿瓢老四瞧見葫蘆頭那副尷尬相,止不住地捧著肥肚子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娉娉嫋嫋地走來一位女子,就像從水上漂來似的,那麼的漂亮,那麼的嫵媚,由不得令人眼前一亮。尤其是一雙睫毛長長的大眼睛,含著淡淡的哀愁,牽人魂魄。那一身翠綠色的緊衣長裙,宛若風擺楊柳,雨潤芭蕉。舉手投足,都帶著那麼迷人的京劇韻味兒。隻因她是個軟性子,大家都叫她棉花糖。禿瓢老四收住了笑,色迷迷地瞅著棉花糖,就差沒把哈喇子流出來了。

螃蟹夫人伸出一隻胖嘟嘟的手,故意在禿瓢老四的眼前使勁地晃了晃:“嗨嗨,怎麼一見著棉花糖,就跟豬八戒回到了高老莊似的?”

棉花糖聞聽,不禁臉頰緋紅,抬眼朝葫蘆頭招招手:“你過來,跟你說個事兒。”

葫蘆頭走過去,把耳朵伸到了棉花糖的嘴邊:“說!”

於是乎,棉花糖對著葫蘆頭的耳朵,就好像對準了麥克風,眉飛色舞地一通嘀咕。葫蘆頭臉上的表情,隨著棉花糖一張一合的櫻桃小口,由木訥而變得活躍起來。

禿瓢老四隻見棉花糖的嘴巴子動,卻聽不見說的什麼事兒,不由得著起急來:“嘛事那麼神秘,也叫我們倆聽聽!”

螃蟹夫人瞪了禿瓢老四一眼:“人家咬耳朵,有你嘛事兒!”

葫蘆頭順口說道:“怎麼沒他的事兒,他也買了一套婚房!”

棉花糖驚詫地問:“禿哥,你要結婚啦?”

禿瓢老四說:“結婚?發昏吧!對象還不知道在哪兒藏貓貓呢!”

螃蟹夫人訕笑著:“對象還沒找著,那你急著買婚房乾嘛?”

葫蘆頭說:“老四也夠倒黴的,好不容易買套房,偏偏趕上了這一撥。萬一對象找到了,那房子下不來可怎麼辦?”

螃蟹夫人敏感地問:“葫蘆頭,你是說銘門銀座的房子下不來了?”

葫蘆頭說:“可不是嘛!剛才翠園派所副所長倍兒忙找到棉花糖,說銘門銀座出事兒了,叫她彆跟著瞎摻和。”

棉花糖點點頭:“對著哩!千叮萬囑,不叫我瞎摻和。”

螃蟹夫人那顆不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我也有所耳聞,說是銘門銀座的開發商趙驢子,卷款跑路了。”

棉花糖說道:“聽倍兒忙說,是抓起來了。”

葫蘆頭說:“抓起來了又怎麼樣?咱們交的錢,都由政府監管著,趙驢子再牛逼,還能把政府收買了?銘門銀座隻要不停工,咱們就沒事兒。我買銘門銀座不為彆的,就圖它鑽石地段,地理位置好。傍著六大道,守著好學校。樓前有公園,樓後商業圈。”

禿瓢老四說:“算命瞎子也說了,公園有水,水能生財。”

螃蟹夫人說:“本宮才不信算命瞎子的鬼話!正兒八經的生財之道,是投資炒房。葫蘆頭說得對呀,隻要銘門銀座不停工,那房子就沒事兒。房子沒事兒,財就散不了。老幾位,咱們去銘門銀座瞅瞅好不啦?”

禿瓢老四抬頭看看天空:“這雨說下就下,不怕淋個落湯雞?”

葫蘆頭態度堅決地說:“我看這雨還得憋上一會兒。它就是下了,我也得去瞧瞧花血汗錢買的房子,到底怎麼著了。”

棉花糖隨聲附和著說:“對著哩!叫倍兒忙一說,我的心都被揪緊了。甭猶豫了,咱們趕緊去瞅瞅吧!”

禿瓢老四見棉花糖態度挺堅決,頓時也來了精神:“走,坐我的板兒車去!”

棉花糖聞聽,趕忙幫著葫蘆頭收拾漁具。螃蟹夫人嫌坐板兒車掉價兒,要打出租車。可一見禿瓢老四興致勃勃地把板兒車推了過來,又見葫蘆頭把釣魚椅給她擺了個好位置,也就屈尊地坐了上去。葫蘆頭和棉花糖緊挨著擠在一堆兒,把個禿瓢老四妒嫉的,恨不能將葫蘆頭一把拽下來去蹬車,讓他坐在棉花糖身邊兒。

螃蟹夫人捅了捅禿瓢老四的腰眼兒:“怎麼眼珠子老往後頭瞅?板兒車要是經不住仨,我們去打的!”

禿瓢老四這才斷了歪想,像個衝鋒陷陣的大將軍似的,蹬著板兒車風風火火地直奔銘門銀座樓盤而去。棉花糖膽小,生怕板兒車翻了,直個勁地讓蹬慢一點兒。棉花糖的鶯聲細語,刺激了禿瓢老四的腎上腺素,他越發地抖擻起精神,把個板兒車蹬得呼呼生風。棉花糖嚇得緊閉著雙眼,一頭紮在了葫蘆頭的懷裡。禿瓢老四歪著大腦袋朝後一瞅,就好像自己的老婆叫個野男人給泡了似的,醋勁兒直往心窩裡頭拱。螃蟹夫人看著那兩個人親熱的樣子,也著實有點兒彆扭。挺傳統的一個棉花糖,怎麼能跟葫蘆頭那麼隨便呢?螃蟹夫人隻知道葫蘆頭和棉花糖過去是對門鄰居,灶台上缺根蔥、少頭蒜,來不及去買,彼此都有個照應。尤其兩人全是京劇票友,一個唱青衣,一個拉胡琴,沒事就往一塊粘糊。不過,假如螃蟹夫人要是知道他倆那段青梅竹馬的過去,興許棉花糖在驚嚇之時,把腦袋紮進葫蘆頭的懷裡,她也就不足為怪了。

說起來,人與人的交往,都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葫蘆頭為了購買銘門銀座新房,賣了老屋的居住權,在香雲小區租房子住,房東就是螃蟹夫人。而螃蟹夫人又是棉花糖的老同學,好一口餘派老生,三個人免不了聚在一起亮亮嗓子。禿瓢老四是葫蘆頭的當下鄰居,好唱兩口銅錘花臉。那天路過葫蘆頭的窗下,聽見他家裡傳出來拉胡琴的聲音,好似遇到了知音,就硬生生地闖進去來了一段《鍘美案》。從此,兩個人便算是莫逆之交了。禿瓢老四成了葫蘆頭家的常客,難免就會遇上前來調嗓子的棉花糖。那天也是天工做美,這四位神仙趕巧湊了一台《智鬥》。禿瓢老四唱胡傳魁,棉花糖唱阿慶嫂,螃蟹夫人唱刁德一。葫蘆頭嘴上打著鑼鼓點,把胡琴拉得那叫一個漂亮。四位票友美美地過了一把戲癮,螃蟹夫人餘興未儘,大大方方地請了一頓“東來順”。熱湯滾滾的涮羊肉,無意之中拉近了大家的距離。

而今,銘門銀座冷不防地禍從天降,一下子又把這四個人緊緊地綁到了一起。這鄰友、票友、加難友的友情,進一步得到了鞏固。此時,他們聚在一輛三輪板兒車上,就仿佛登上了一條顛簸的小船,從此就要風雨同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