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半，飛機準時起飛。

客艙裡燈光調暗，顯得愈發安靜。

座位上，喬若凡戴上耳機，在驟然增大的壓力中播放她的新歌demo。

前奏中一聲蛋殼破碎的聲音清晰入耳。

於是不得不提起，這首歌有一個振聾發聵的名字。

——名叫《跳/蛋》。

沉重的底鼓之上又鋪了一層貝斯，中間穿插著輕盈而前衛的音效，初聽讓人很不適應，來到第二段，悶重的背景音突然一空，像是突然被抽成真空，節奏感的beat混合迷離的電子樂，像是蹦跳中的蛋黃在不斷搖撼中發出的禁錮中的流動聲音。

還沒有人聲錄音，但喬若凡在心裡默念歌詞，和beat紋絲合縫。

*Bounce，Bounce

嘈雜的世界跟上我的pace

Bounce，Bounce

軟蛋太多我就那樣固執

跳蛋，跳蛋，我是一顆跳蛋

與這個世界相撞，對抗

訝異的目光是纏繞薄薄蛋殼上的蛛網

裂痕密布快承受不住

大不了貼上band-aid, bounce back in your f-ace!*

Demo經過李燮的重新編曲，輕快與沉悶之間的割裂愈發明顯，然而聽感上卻趨於統一，喬若凡本人有八分滿意。

不過李燮對這首歌本身很有意見。

首先，拋去一切不談，這首歌叫“跳蛋”。

“……很大膽。”李燮這樣評價，“但是真的要這樣做嗎？”

寧曉薇的評價也跟著閃過腦海：“或許這樣的藝術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還是太超前了……”

李燮：“你想在搜索欄裡把你的名字和跳蛋聯係在一起？不懂你的人隻會當你是嘩眾取寵……我怕你會失望。”

寧曉薇：“收錄曲還行，花錢推一推的話，說不定網上能小火一把，至於是主打嘛……”

她身邊最親近兩個人不斷出現在她的眼前，遊說著，她想反駁，又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或許是對的……

她也還沒有想好。

Demo播放到第五遍，喬若凡取下耳機，正好此刻空姐送上餐食，客艙裡燈光重新亮了起來，空氣裡有股煎牛排的黃油香氣。

“再給我來一杯紅酒。”喬若凡心情不佳，沉著臉吩咐空姐，空姐答應下來。

簡誠和簡紅的麵前也擺好了飛機餐，簡誠點的魚，給簡紅要了牛排。他時刻留意著簡紅，簡紅用濕巾擦著手，準備吃飯，抬頭看見經過走廊的空姐，手裡拿著酒具過來。

“簡誠，機上可以喝酒欸！”簡紅感覺很新奇，扭頭道，“簡誠，你想也來一杯嗎？”

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閃著光亮，就像小孩子常玩的把戲——其實是她想。

簡誠正替簡紅把牛排切成入口的小塊，笑了一下拒絕：“我不喝了。”

簡紅討了個沒趣，有點悻悻的，自己一個人喝酒就沒興致了。簡誠替她鋪開餐巾，再打開平板，繼續剛才的節目：“不是還要看電視嗎？”

簡紅便不再說什麼，邊看著平板電腦，安靜享用餐食。

客艙裡很安靜，兩人正常的說話音量，正巧被後座的喬若凡捕捉到。她聽見了一個女人叫的兩聲“簡誠”。

不會吧……

簡誠？

很快，喬若凡的一絲懷疑被再次回歸的空姐證實。

空姐在客艙裡逡巡片刻，看到簡誠二人的餐食快用完了，瞅準時機，去而複返，半蹲在喬若凡前不遠處，溫柔的聲音壓低了：“簡先生，不知道您對機組成員的服務還滿意嗎？”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麼，空姐躊躇了一會，又道：“感謝您的評價。如果您不覺得打擾的話，個人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是這樣的，我是您的影迷……”

不久後，空姐接過簽了名的記事本，眉開眼笑地低聲道謝。

真的是簡誠……

在喬若凡呆滯的目光中，空姐又走到她麵前來，同樣溫柔的詢問：“喬女士，不知道您對機組成員今天的服務還滿意嗎？”

喬若凡：“啊，滿意……”

她坐正身體，有一種感覺，如果空姐這個時候也找她要簽名的話……

……果然隻是錯覺而已。得到肯定的答複，空姐客套了幾句，微笑著離開。

喬若凡：“……”

她的目光移向側前方的椅背，好像要在那上麵挖出一個洞來。

簡誠……和一個女人？

這讓她怎麼不好奇啊！

她興奮地打開手機，連接機上wifi，準備立刻跟寧曉薇分享這個八卦！

既賭/博又秘密戀愛，星慈沒有簽下簡誠，就像躲過了一顆子彈，應該感到慶幸！

然而她剛打開微信頁麵，就看到簡誠的對話框亮起一個小紅點。

簡誠：“找我有什麼事嗎？”

喬若凡納悶，誰找他了？

點開對話框，才看到自己剛才錯發的幾個字符消息，看來是她剛才猶豫要不要賽博聲討時摁錯了。

喬若凡揣著手機發愁，不過心想，來都來了……

簡誠收到喬若凡的信息，眉頭慢慢皺起。

喬若凡：聽說下一期的剪片出來了。

喬若凡：我之前不知道你對水耳光的環節那麼介意，我在此給你道個歉，沒有任何其他意思，隻是做節目效果而已。

簡誠：我沒有介意。你也不用道歉。

簡誠：我好像沒有明白你的意思。

喬若凡：我沒有彆的意思。

喬若凡：我們今後還有合作的，都是《我造星途》的導師，麵上總要過得去才行。希望未來能夠好好相處吧。

簡誠：那是當然，太客氣了。

喬若凡憋著一股氣，劈裡啪啦地打字。這個男人的臉皮好像比想象中還要厚啊？最後的理智強撐著讓她不和簡誠撕破臉。

簡誠則同樣懷揣心事，感覺喬若凡話裡有話，又完全琢磨不透。

於是他們彼此都忽略了，各自手機此起彼伏的提示音。一旁的簡紅看見弟弟突然表情嚴肅地捧著手機，手指在鍵盤上遊移著，也心生困惑。

她鬼使神差地朝身後的座位上偷偷瞄了一眼。大驚之下，猛地抓住簡誠的手臂！

“怎麼了？”簡誠也嚇一跳。

簡紅壓抑著興奮：“是喬……喬若凡！”

簡誠心跳停止一拍，在座椅的縫隙之間，轉過頭去——

從上而下打著一盞閱讀燈，照亮了黑暗中她的輪廓。喬若凡坐沒坐相，柔軟的針織裙在她身下皺成一團，肩膀上搭著機上的毛毯，被靜電吸附的發絲在燈下籠罩著一層金色的光芒。她臉上的表情分明不忿，黑眼睛盯著手機屏幕，燃燒著怒火。

在喬若凡又一次想把手機丟開，眼不見為淨的時候，收到了簡誠的新信息。

簡誠：你在生氣嗎？

喬若凡差點冷哼一聲，明知故問！

簡直厚臉皮到了極點！

之前見他那幾次怎麼沒發現他是這樣的人？難道真是所謂演技那種東西？

於是恨恨發出幾個字：沒、有、啊。

等了一會，又有一條消息發來了。

“你想當麵談談嗎？”

喬若凡下意識把目光投到斜對麵——簡誠的座位背後。

前排沒有開燈，或許是她的錯覺，她好像看到他的背影一晃而過。最好是在因為他的虛偽坐立難安，備受煎熬！

喬若凡伸手把自己座位上的燈光摁滅，藏進黑暗裡，感覺自己像個偷窺狂。保險起見，她可不想被他發現。

心口不一地回複：“哈哈，再說吧。我最近都不在A城。”

發送完這行字，喬若凡乾脆重啟飛行模式，手機丟到一邊，拉下眼罩，睡覺！

身後安靜下來，前座的簡誠盯著手機屏幕，又看了許久，直到手機自動熄屏才罷。

*

晚上十一點，飛機抵達香港。

喬若凡悠悠轉醒，意外地睡了一個好覺。

是空姐叫醒她的。

空姐半蹲在她的身邊，溫柔的聲線：“喬女士，我們已經抵達香港了。”

喬若凡拉開眼罩，還有一點懵，用手指整理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

客艙燈光亮起，目之所及，簡誠的背影再次閃過。

喬若凡愈發縮進座椅裡，翻出自己的鴨舌帽戴上。

空姐叫醒她之後，卻並沒有離開。

“喬女士，很不好意思，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幫忙簽個名？”

喬若凡精神一震，衝空姐咧嘴一笑：“當然可以！”

如果說空姐的要求是意外，那她遞來的東西就是驚喜了。

——竟然是一張她4D時期的隨專輯附贈的小卡！

紙質卡片看起來已經很多年了，難得保存良好，鐳射封麵光可鑒人，給喬若凡自己狠狠震驚了下。卡上的她隻有二十出頭，厚重的齊劉海，富有年代感的妝造，紮著雙馬尾，朝鏡頭吐舌微笑，有種做作的可愛。

喬若凡手都抖了，沒想到能遇到她的真粉絲，眼睛亮晶晶：“你叫什麼名字？”

她要獻上最高規格的TO簽！

她要向航空公司為她的粉絲員工提出最高讚譽的褒獎！

空姐有點招架不住她的目光，笑了一下，想起前排客人的叮囑，：“麻煩寫‘簡紅’。簡單的簡，紅色的紅。”

喬若凡大筆一揮，“TO 簡紅”之後，又寫了許多字，把小小一張卡片都差點填滿。遞給空姐時，忍不住站起來擁抱了下她。

簡誠和簡紅已經準備下機，往艙門的方向走了。簡紅依依不舍，瞥眼看到那個本應該屬於她的偶像的擁抱，氣的在簡誠的背上推了一下。

都怪簡誠！不讓她自己去，說什麼會打擾喬若凡！把她當什麼人了？

她可是十四年前一票一票送喬若凡出道的鐵血粉絲！

又過了一會，空姐追上來，把簽了名的小卡還給簡紅，簡紅暫時忘記了對簡誠的不滿，對手上的小卡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放回自己的錢包裡。

簡誠在一旁出聲催促：“姐。”

他們在飛機外接的廊橋之上，時而其他頭等艙的客人經過，簡誠有點擔心會遇到喬若凡，既然決定了不打擾的話，偶遇豈不前功儘棄？

簡紅生他的氣，過去搶過自己的小拉杆箱，小步跑著走到前麵，簡誠無奈跟上。

簡紅走了一會，便覺得熱，十月下旬的南方城市依舊溫暖，她把圍巾摘了，和手提包一起攥在手裡。

簡誠人高步子大，很快就跟上了她，根據她的進度調整步伐，小心又寸步不離地綴在身後。

簡紅自言自語，實則話裡有話，故意說給簡誠聽：“十幾年了沒點長進，節目裡不敢跟人家搭話，結果現在也不敢——她還能吃了你啊？”

簡誠腳步微微一頓。

極稀罕的，從記憶錯亂的簡紅口中得到準確的時間跨度，幾乎讓他有點感動，倒讓他想起了一點過去的事情。

十四年前《我造星途》的一幕幕。

當時他二十一歲，影視學院大三，在姐姐簡紅的攛掇下報名了《我造星途》。

他本身不是唱跳的材料，好在臉還過得去，在男子裡排名中遊，也不是完全沒有出道的希望。

十六歲的喬若凡是他眼裡的小屁孩，卻及早地俘獲了簡紅的芳心……噢，用專業的話來講，是簡紅的one pick。

簡誠和簡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寄住在親戚家，簡紅是簡誠唯一的親人。

節目中一個環節是給自己的親人打電話，那時候他們封閉集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電話接通，簡誠聽見簡紅的第一句話：“小誠，上次讓你幫我要的喬若凡簽名不要忘了，切記切記！”

“……”

這對話被攝影機完全忠實地記錄下來。節目組裡傳來笑聲。

簡誠分外窘迫：“姐，這邊錄著呢……”

“啊？哦……”

——“你叫簡誠，對嗎？”十六歲的喬若凡稚氣未脫，穿著鬆鬆垮垮的牛仔褲，盤腿坐在飄窗上，一頭中長發紮了一個亂翹的半髻，當時流行的又叫蘋果頭的發型，抬眼看著他，眼睛很亮。

她手裡抓著紙筆，一個未完成的TO簽。

“對……不過我是替我姐姐……”

她已經龍飛鳳舞起來。

“我聽說了，你姐姐——打電話的那個——是我的粉絲，是不是？”

她語氣裡有股得意勁兒，不過並不惹人討厭。

簡誠默認，那一刻隻覺得十分丟臉。小屁孩兒一個。

她將圓珠筆的彈簧筆帽在落款處按了兩下，哢噠哢噠，仿佛炫耀一般：“我新練的簽名，好看嗎？”

“……”

筆記本上。

TO 簡誠，

祝我們夢想成真！

喬若凡。

她的字體圓圓胖胖，有一種漫畫的風格。

……果然是小屁孩兒一個。

她在署名後麵加了小小一撇，簡誠不明其意。

喬若凡大方道：“這是數字1。”簡誠不繼續問，她也樂得解釋：“我決定記下我的TO簽次數，你是第一個！開心嗎？”

他想他或許應該感到……很榮幸？

當時的他不為所動，麵無表情。

喬若凡將手放在耳邊，裝模做樣，提高聲音道：“什麼？你想問有什麼用？”

“……”

“這是我的粉絲編號，等我今後出道了……”

喬若凡開始暢想起未來，絲毫不顧眼前的粉絲一號她才認識不久，而且同為一檔節目的參賽選手。

簡誠沒能猜測到事情會是這個走向，聽著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還知道，等她出道了再說吧！

十四年後，簡誠回憶剛才看到的簡紅小卡背麵的落款，和他記憶中的漸漸重合。

這麼多年，她的簽名一直沒有變過。

不過粉絲編號那種事，她已經不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