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將(三)(1 / 1)

夷歸由她的話語很快地聯想到了人間百鬼夜行的慘狀,他不由呢喃問道:“所以人鬼界限被打破,地下的惡鬼也能爬到人間去吞噬凡人。”

“嗯哼,”希延端詳著他的麵孔,長睫垂落,掩飾住那像是要將眼前人剝皮拆骨的目光,她摩挲了一下喉頭,試圖按捺住那股癢意,而後笑盈盈地開口,“將軍愛民如子,無怪民眾們視你為心中神佛。”

這本是嘉言,卻因麵對的對象而化作利刃,每一個字眼都穿破心腑,刀刀入骨。

夷歸為她的話語而心頭作痛,可他並未有多餘的動作,反而打量她的眼神愈發審慎。

仔細思索一瞬,夷歸很快地詢問起幾個問題:“幽冥亂了,會有什麼影響麼?就沒有專門的人,不,鬼去處理?你又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說到最後一句話,夷歸忽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希延。

希延眼波流轉,斜睨看他,以唇掩笑道:“自然是因為本王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所以想請將軍去為我做事。”

她臉上濃豔的笑容在一瞬間內儘數剝脫,取而代之的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淡漠。

“本王為希國之主,見百姓罹患鬼禍之難,怎能袖手旁觀?”

刹那間,有種極凜冽的氣勢從她穠豔的眉眼間脫出,乾坤獨掌的自信躍出皮囊,透骨而香。

倏而,悲哀之色在她的眉眼間流淌,“無奈本王已非陽世之人,插手不得人間之事,唯有將此事交付予有緣之人。”

她的目光正正落到夷歸的臉上,“可若是所托非人,到時候便是悔之晚矣。本王思來想去,最可信的,不就是本王自己嗎?”

夷歸循著她的目光,手指忽然點著自己的臉龐,發出了疑惑的聲音:“最可信,你,我?”

“嗯,對。”水中的豔影點了點頭,含笑肯定道。

夷歸啞然失笑,俄而道:“王上還是彆作弄我了,人轉世一遭,你也見得,性彆、容貌、出身都不一致了,更彆說遭遇、性格那些……王上又怎能篤信自己轉世的品德呢?”

夷歸倒是半點也不忌諱這所謂的轉世就是他自己。

希延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掃視著他,煙霧一般繚繞在他的身上,她乍然一笑,“就憑將軍能夠說出這番話來,我便對你再信不過了。”

夷歸神情淡淡:“哦?”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俯瞰著水中的影子,目光裡瞧不出是什麼情緒。

清朗的男聲穿過水麵,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他抱臂而立,眼神平靜地看著希延,“那麼還請王上為夷歸解釋來龍去脈了。”

希延睇了他一眼,紅袖一甩,背過身去,故作惱怒道:“就知道你們這些多疑的人最難應付了,也罷,也罷,本王自知,若要取信於人,便要拿出有足夠分量的東西來。”

她背對夷歸,微微側首,烏黑長發在其身後靜靜流淌,幾乎要與黑色的潭水融為一體。

“你我所居的大陸名作‘狂雲’,大陸內部又分為靈界、人界,前者為靈修所據,後者為凡物寄宿,此二者皆為陽世之物所在。而幽冥則為陰世,又稱鬼界。”

“鬼界有輪回,陰世之物落入其中,便可脫去陰身,化作陽世生靈,但能夠還陽的陰世之物,須得為鬼,其餘死靈則無法進入輪回,隻得一步一步地走向湮滅,最後化作微塵。”

“但……”希延的聲音忽而轉為低沉,幽幽地響在暗夜當中,“在幽冥亂了之後,天道定下的秩序就此紊亂。百鬼踏入人間,吞噬活物的血肉,與此同時,它們相互廝殺,猶如蠱鬥。越來越多的鬼死去,化作聻,聻又死去,化作希,希再死去,化作夷,最後夷又化作塵埃。”

“自此紅塵幽冥皆空空。”希延輕輕歎道。

“你之前問我,有沒有什麼人鬼去管這些事,是有,但是他們所做的努力隻能遏製事態的加劇,並不能將事情完全解決。”

“人族的幾大超級世家與無儘之森的萬獸聯盟,還有龍族統領的幾大海域紛紛派出堪比天人境的尊者前去幽冥補天,結果天沒有補全,這些尊者倒是死得乾乾淨淨。而這些尊者們在死之前,留下了一個流傳在靈界頂尖勢力之間的秘密。”

希延轉頭,含笑望著夷歸,“你猜這個秘密,和什麼有關?”

夷歸聽故事聽得正入神,忽然被她打斷,“唔,與什麼有關?”

既然問我這事情跟什麼有關,那麼這個問題的答案肯定跟他和她相遇後出現的事物有關。

夷歸眼神沉凝,忽然落到了眼前的幽潭之上。

輪回神潭,嗯,應該沒有那麼簡單,猜個大的……夷歸試探性地開口,“天下十大至寶?”

希延滿意地點點頭,順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那些尊者們死去之前,留下的話便是:補天之機,在天下十大至寶……至於之後有沒有什麼未儘之言,無人知曉。”

夷歸點點頭,忽然感慨道:“王上懂的真多啊。”

希延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誇讚,隨口將話中的機鋒給撥弄回去,“本王死後魂遊幽冥,渾噩之間與一夷相逢,它將歸塵,期盼著在世間留下最後一點痕跡,便將一些秘密告知了本王。要說所知甚多,那是萬萬稱不上的。”

一陣寒意在夷歸的身上遊走,他垂下眼,與水中的豔影對視。

“那麼夷歸,又與這些東西有何乾係呢?”

“唔嗬嗬,”希延的笑聲在這幽寂的洞穴內響起,“自然是大有乾係了。”

她看著夷歸,臉上的神色再次歸於淡漠,“天下十大至寶當中,與幽冥之事有關的,莫過於在名號中直接冠以‘輪回’二字的輪回神潭。它坐落於陰陽兩世的交界,唯有將死之物方能來到它的麵前,卻隻能對陽世之物認主。”

話中深意,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夷歸隱約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圈套當中,卻不知道何處才是出路。

“王上的意思是,想要我來嘗試讓它認主?”

希延頷首,以示肯定。

夷歸心亂如麻,情知鬼魅之語,一字不可輕信。但此刻孰強孰弱,猶未可知。這鬼魅現下與他虛與委蛇,也不知目的為何。

他試探性地詢問道:“那麼王上,讓輪回神潭認主,又有什麼用處呢?”

希延目光幽幽,在滿室暗淡的光線中愈發詭異,“幽冥之亂以輪回為首,秩序由此開始崩潰。神潭認主,它於輪回一道上的偉能便可為有靈智之物所操縱。由此,平息輪回之亂,可不是容易得多了。”

王說:“人間亂象自幽冥而始,自當由幽冥開始終結。若想滌清陽世亂象,庇佑百姓黔首安寧,令秩序重歸其位,必須有人去做這件事。”

她將這番話娓娓道來,聲色間不見半分輕佻,一派大義凜然。

夷歸如同被打動了一般,沉吟片刻,問她:“那我該如何去做呢?”

希延輕聲道:“來,上前來,直視本王。”

這妖異的鬼魅,銜著嫵媚的笑意,眼波欲流,與他脈脈相視。

她的眼中流淌的是硝煙血火,亦是貪婪欲望。

夷歸轉身就逃。

鋪天蓋地的白霧忽然封鎖了一切,目之所見,唯有看不清周四周的一片昏暗。一切的光影都被吞噬了,黑暗占據了所有。

“嗬嗬,恐懼的滋味如何呢?這兒已無趣許久,還盼你要耐得住把玩一些。”惡鬼如是說道。

鬼魅的聲音回蕩在四周,夷歸麵沉如水,等待著她的後招。

白霧在他的身邊擠擠挨挨,沁涼的感覺遍布周身,夷歸忽然陷入一陣眩暈當中,過往記憶浩浩湯湯,在他的腦中奔騰而過。

“將軍,將軍……”

或喜悅或悲傷或憤懣或仇恨的聲音如此呼喚著他。

夷歸忽然朝著身前跪了下去,他麵色蒼白,冷汗涔涔,汗水墜落在塵埃中,好似鮮血揮灑在戰場上。

白霧款款上前,將他圍攏包裹,夷歸被這浪潮一般襲來的冰冷束縛,漸漸地失去了呼吸。

死氣彌漫在這具肉身之上,漸漸地,有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響起。

鬼魅曳著紅衣,款款地朝他走來。

希延站在這具男性軀體麵前,手指挑起他的下顎,細細端詳許久。

“輪回真是奇妙,本王竟也有可能成為這樣的一個愚善之人。”

方才希延與夷歸所說的話九真一假,隻是其中省略的來龍去脈確實略多。

所謂為了人間百姓的安寧,都是希延說來哄人拖延時間的。

她是希朝之主,一國之君,可百姓黔首於君王而言,不過是壘就宮殿的石子、削金切玉的器具。活人與可以用以在手心把玩的死物,於她而言不過用處不同的工具而已,哪裡值得她專門為此擔憂呢?

希延想讓夷歸去令輪回神潭認主,不過是打著利用彼此前後世的聯係,將輪回神潭收為己用罷了。

她與夷歸的關係,說來也真是孽緣。

昔年希延身為一國之主,萬人之上,何等肆意。縱然當時國之將傾,於這位喜好享樂的君王而言,也實在是不值一提。

左右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

但身處凡間,樂子也就那麼幾樣,這位肆意妄為的君王由此將目光投向了與凡界比鄰的靈界。

經過漫長時間的探尋,希延終於得到了變成靈修的契機,天下十大至寶之一——陰陽靈玉。

她遠行至靈界與凡界的邊境,追尋著至寶的蹤跡而去,未曾想過最後會功虧一簣。

失敗的原因說來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俗語有言:水滿則溢,月盈則虧。

希延尋到了陰陽靈玉,而在陰陽靈玉之前,另一樣令世人趨之若鶩的至寶擋在了她的麵前。

那是一麵與人等高的鏡子,光華流轉的鏡麵之外以雕刻並蒂雙生蓮的花紋裝飾,雕工精湛,巧奪天工。人影倒映其中,纖毫畢現。

鏡外人凝望著影子,鏡中人凝視著她。

希延驚懼後退,卻為時已晚。

赤白墨三色連同其它色彩一同從鏡中剝落,三色化作細流,涓涓地鑽入了流轉在陰陽靈玉之上的漩渦當中。

很久很久以後,當希延在幽冥中廝殺到足以自保的境界時,她才知曉,蓮華鏡照,神魂雙生,又經陰陽魚兒背負到輪回神潭當中……世上突兀地誕生出了另一個她,而她又懵懵懂懂地往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