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韞並非對所謂的鬼神輪回之說一無所知,隻是她所知曉的那一星半點,相比於一無所知而言也差不離。
隻是她沒想到,麵前的大鬼就這麼信了。
夷歸揣著滿肚子的疑惑,開始給小姑娘講述他與希延二人……二鬼之間的關係。
男人向後躺倒在幽潭當中,黑發黑衣黑水似乎要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夷歸開始回憶起當年。
“我當年,嗯,是一個小國的將領,手下有許多的兵士,護衛著許多人……”
過往歲月在他的眼中流淌而過,往事隨風,紛紛飄向了遠方。
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四分五裂,許多王朝、國家在這片遍布焦土的土地上落地生根。
在諸多的國度中,最為鼎盛的有六國,而在六國之中,最為強大的則是秦國。
將軍夷歸是當時蜚聲六國的一位將領。他驍勇善戰,百戰不殆,諸國君王視其為定鼎之才,甚至有傳言道,若得夷歸,如得一半天下在手。
諸國君王對其虎視眈眈,紛紛向夷歸拋出了頗為豐厚的誘餌。無奈襄王有意,神女……將軍無心,夷歸將軍一心向著自己的國家,立誓與本國的一切共存亡。
於是最終,不敗的將軍走到了自己的末路。
塞外沙如雪,薄紫色的天穹籠罩在頭頂,將軍頂著長風,曳著鮮血行過長路。
一彎如鉤的殘月高懸在天際,旅人抬頭眺望夜空勝景之時,似乎隻要伸手,便可摘月入懷。
夜風吹過將軍滿懷心事的麵容,而後繼續行過萬水千山。
往事也隨風而去。
而將軍不願將往事割舍,為此他跋涉良久,幽靈一般行走在戰爭過後的焦土當中。
無論世人如何將他神化,為他在心底鑄起金身,肉骨凡胎終究是肉骨凡胎,不能割舍凡人維持生存所需要的一切。
夷歸饑寒交迫,焦渴異常,恍惚間墜入了一處昏暗之地。
此地名曰“幽冥”,準確地來說是“幽冥”的入口,既不屬於凡界,也不是真正的鬼魂所居之所。
此地孤魂野鬼彙集,無法往生極樂,對活人血肉渴求異常。
然,夷歸身為壯年男子,血氣充沛,又久經沙場,戾氣深重,堪稱邪魔辟易。惡鬼們對他虎視眈眈,卻又無從下手。
夷歸拖著虛弱的身體,強撐著走完了一路,卻始終尋不到出口。
饑渴交加、意識混沌之際,他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一片幽潭之前。
求生的本能讓夷歸忍不住儘快撲上前去暢飲一番,長久以來的警惕卻讓他對此遲疑。
但,如今除此之外彆無他選,唯有孤注一擲,才有一線生機。
夷歸終是飲下了潭水。
生命隨著水流一同注入他的身體,夷歸痛飲良久,好一會兒後才得了空閒去注意其它。
對水的貪婪渴求之後,占據夷歸大腦的情緒是驚異。
常人臨水自照,水中倒映出來的自然是自己的身影,可夷歸如今低頭望去,瞧見的卻並不是自己臟汙的麵容。
那是一張婀娜至極亦華豔至極的麵容,眉梢輕揚之際,啤睨之色倏然脫出,灼灼奪目。
她與他兩相對望,眼中卻好似並未倒映出他的身影。
王的眼中,除卻自己,沒有任何人在裡頭。
夷歸身為凡人,卻也曉得許多鬼神之事。
他並沒有遠離這異常的源頭,凝望許久,方才出聲問道:“閣下是何人?”
水中的豔影輕輕地轉過頭去,依稀是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
她嗤笑一聲,玉白的指尖輕輕地撫摸過自己的麵容,含笑道:“我是誰,你瞧瞧這張臉,心中可有一些猜測?”
女子的麵容本不應被貿然直視,可此時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夷歸本就帶了十二分的謹慎去觀察她的麵容,聽了這話後不由心生詫異。
既是主動要求他人觀察自己的麵容,那麼蹊蹺之處定然與他人的記憶有關。要麼是曾經與之陌路相逢,要麼,就是與他人的故人有什麼血緣上的聯係。
夷歸這回換了角度去端詳水中的倒影,隻覺那張麵容十分熟悉,可到底為何熟悉,他的心裡卻說不分明。
“如何?你竟還認不出來麼?”女人並未看他,卻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開口慢悠悠地說道。
夷歸也不生氣,他哂笑了一下,語氣十分謙和地問她:“夷歸年老忘性大,還請姑娘解惑。”
水中紅影又將目光落到了岸上的男人身上,她伸出手,指尖微微搖擺,抵著唇,眼波嫵媚,聲音中亦有柔情萬千,任是誰見了,都不免道一聲絕世佳人。
絕世佳人望著他,似嗔似怨地說道:“我,就是你呀!”
夷歸:“……”
夷歸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並非是為紅衣女人故作的嬌柔姿態所震懾,而是因為他終於意識到那股熟悉感的來源。
若是自己的麵容輪廓再柔和一些,眼神中的溫度再散去一些,再讓自己的眼睛朝天上看得再高一些,那麼與水中那人的麵容至少有七分相似。
但一個正常的人怎會為陌生人的一麵之詞所惑,夷歸心下十分懷疑,他遲疑道:“難不成,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血緣親人?”
夷歸是個孤兒,如今遇到這種情況,難免往這方向猜測。
女人聽聞後再次嗤笑了一聲,“血緣親人,那是什麼東西?本王沒有留下這種東西的想法。”
夷歸注意到她脫口而出的自稱,暗自思量著她的來曆,可思及各國的君王,沒有一位的形象能與對方對上。
還有她的衣裳形製,與現有王室的風格都不太相符……莫不是,莫不是這位自稱“本王”的姑娘來自那所謂的靈界?夷歸的心中忍不住生出這樣的猜想。
如此一來,倒是可以解釋她為何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的麵前。
紅影好似天生就能聽到人心底的話似的,就在夷歸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忽然慵懶出聲,“哎呀哎呀,彆亂猜了,我說過,我是你,就是字麵上的意思。你無需左思右想,實在無趣至極。”
夷歸便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又將聲音放得謙恭至極,“那麼還請王上不吝賜教。”
紅影明顯十分享用這套禮節。
她在水中凝望著他,如同眺望著另一個世界的影子。
紅影曼聲道:“我名希延,乃凡界希國之主,你應當聽說過我的名號。”
夷歸做出思索的模樣,而後恍然大悟。他神情驚異道:“你是希朝末帝,長青君?”
希延斜睨他一眼,語氣甚是不爽,“什麼末帝不末帝的,當著本王的麵說本王的壞話,你倒是好意思。”
夷歸隻好連連賠罪,又道:“那麼長青君你說我是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希延輕笑一聲,“你可聽聞過《幽明錄》?其中有言: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
夷歸品了品她這話,試圖捋清其中的邏輯,“你的意思是,就憑你姓希,我姓夷,你就肯定我和你是前世與後世的關係?除此之外的憑證還有我們的麵容十分相似……姑娘怕是在說笑吧。”
希延輕哼一聲,“你這滑頭,忒是無禮,本王怎會因為這種兒戲一般的原因就擅自做下判斷。其中自然是有確切的依據的。”
夷歸便再次伏低做小,祈求她的不吝賜教。
希延:“你可知這兒是何所在?”
夷歸:“這是……一口幽潭?”
水中的紅影頓時瞪了他一眼,“這是輪回神潭,天下十大珍寶之三,長青天木、恒華琥珀之後便以它最為珍貴。”
夷歸搖了搖頭,完全不介意自己已表露出孤陋寡聞的模樣,“這些我都沒聽過。”
紅影頓時啞然,很快地,她眉眼生怒,怒喝道:“你彆說話!”
她的身影忽然在水中變得影影綽綽起來,若是夷歸沒有看錯,那應當是來回走動的動作。
一會兒後,希延霎時轉身,怒視著夷歸,“凡人!你竟是個凡人!本王的轉世竟是個凡人!豈有此理,賊老天,你欺我太甚。”
夷歸愣在原地,看著她指天罵地,姿態甚是張狂。
他搔了搔頭,忍不住疑惑道:“希延王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聽說過,希國的末帝是個靈修啊?”
希延見他這般粗魯,當即更是看不過眼了。
“你給本王收斂一些!”
王上有命,夷歸隻好聽從。
“好了,王上,您能繼續講了嗎?”
希延輕哼道:“飲了輪回神潭中的水,便可窺見自己的前生,如今你在水中見到了本王,那麼便是說本王就是你的前世。”
聽聞這樣的解釋,夷歸忽然輕咦出聲:“咦?所以還真跟我倆的姓氏有關係?”
希延為他觀察的重點而無奈,但她仔細一想,事實又確實如此,不由為此更為氣憤。
“希死為夷,為何又會轉世成人?王上如今,又是什麼存在?”夷歸回想著她的話語,發覺了其中的漏洞。
希延語氣幽幽,“這個問題的答案,便是此刻你能與本王對話的原因。”
冰霜之色在她浸沒於水中的麵容上凝結,也由她的麵容蔓延至她的話語當中。
“幽冥,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