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辭不置是否。
謝君凝掙紮著抬頭看他,“這點臣妾都能看出來,陛下為何還要撥錢下去?”
顧見辭語氣稀疏平常,“有疑的款項多了去了,六部百官又有幾個是乾淨的。天子也不能事事追根究底,抓大放小罷了。培養起一個能用的官員不是容易事,什麼人什麼用法。”
謝君凝看他刀削般的側臉,若有所思:“可這麼做,蘇樾難道就不會對陛下寒心了嗎?”
顧見辭不以為忤。
謝君凝再道:“就算是有死生契闊的深情厚誼,又能經得起多少次這樣消耗?到時候主疑臣,臣疑主,陛下還能這麼有恃無恐嗎?”
他低頭攥住她五指摩挲,並不回答。
“陛下彆以為不說話就能把我騙過去。”
謝君凝篤定道:“你就是在跟蘇樾唱雙簧,故意讓他壓著不給撥款,逼得工部跳腳,才好順理成章削減三分之一開支,敲打他們的胃口。”
鍥而不舍問:“我猜對了是不是?”
她聰明的厲害。
顧見辭隻輕哂:“對又怎麼樣?”
謝君凝:“說明我並非一知半解,是有真知灼見的。”
他:“那又如何?朕又沒答應許你什麼。”
謝君凝慍惱,卻被他從背後捂住了嘴。
他闔眼:“朕要補一會兒覺,你不睡就自己找點事做,不要吵到我。”
她扒開他的手,坐起來要下床又躺了回去,悶悶拽他衣領:“你真要禁足我?”
“君無戲言。”
他不容置喙,將她拉進懷裡“噓”了聲。
謝君凝緩緩鬆開那衣領,閉眼思度,本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隻想著大不了就在靜涵宮老實待個三兩天,他麵子上過得去就會算了,卻不曾想他當真狠心。
禁足第五天靜涵宮針落可聞,想出門被阻攔了回來,她心中隱存著一口鬱氣。坐在妝台前將飛仙宮髻全拆了,鳳炮也脫了。
素白中衣,長發瀑垂,黃昏出去接駕時麵冷如霜,罔顧兩側宮人們的戰戰兢兢大汗淋漓。
顧見辭知道她在故意鬨脾氣,卻無意接招,牽她坐過去用膳,隻問了句“冷不冷”。命人在燒著地龍的大殿裡往她身邊多加個炭盆,再無一句贅言。
謝君凝心有不甘。
夜裡還要同他置氣,一番香汗淋漓,卻被攻的丟盔卸甲,渾身癱軟,躺在一廂眼皮千鈞重。
顧見辭抱了她一會兒,抬手替她整理黏在耳邊的碎發,繾綣纏綿的同她說了一車情話,憐愛把玩她柔荑。
她朦朧掀眼看他:“我要悶死了。”
顧見辭疊羅漢似的壓著她,啄她臉頰:“有朕陪你,不會讓你悶死。”
謝君凝受了教訓,忍住要嗆他的話。換了哀愁麵目,往他懷裡躲:“那陛下白天早點回來行不行?”
顧見辭輕哧了一聲,眯眼審看她:“盼朕早點回來是假,盼著朕把奏折帶回來倒是意切情真。”
謝君凝用柔軟手心環他,垂眼:“陛下若是不願意就罷了,總歸你夜裡要風要雨也要夠了。白天拉著一乾臣子日理萬機,自然不像臣妾一樣寂寞冷清,每日裡除了沐浴焚香,就是想念著陛下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的心臟簡直被她攪弄在股掌之間。
“就你最會給朕捅軟刀子。”顧見辭吹了燈,心煩意亂埋在她鎖骨裡。
次日他巳時便回了靜涵宮。
卓雅一邊給他端飯菜,一邊朝內寢看了眼說:“皇後辰時起來吃了早飯,如今還在睡著呢,陛下倒回來的太早了點。”
顧見辭不急執筷,“等朕用完膳,你再把她叫起來。她近來白日如何?”
卓雅“唔”了一聲,木著說:“還能如何。被陛下下旨禁足後哪都去不了,就隻能每天在殿裡枯坐著,一時煩惱一時憂愁,瞧著心神不寧的。”
說著有了情緒,“陛下裝個模樣,給外人看看就算了。哪有真把人關在殿裡不許出去的,還能因為她關心你從簾子後走出來就真惱了不成?有什麼大不了的麼,就是那群沒見識的臣子們大驚小怪。”
顧見辭眸光虛頓,隻道:“你不懂。”
卓雅冷笑叉腰,“我可有什麼不懂的?不就是那群大臣們怕皇後站在上頭,一讓他們沒了臉麵,二跟他們不是一條心的,三使得好不容易被教條規訓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哄得自我弱化監管的女人們瞧見了真正可靠的路,不再甘心給父親當吉祥物,給哥哥弟弟換仕途換銀票,每天誇自己一句女德標杆,歡歡喜喜隻在男人立的規則裡討巧賣乖,讓他們使喚的沒那麼順手了。”
顧見辭睨看過去,既不觸怒也不跳腳,“權力就是這樣的冷酷,以暴力為刃,思想做筏,強者恒強弱者恒弱。除非生產力突破全新階段,文明教育賦予社會更強的道德要求,否則不能破局。她勢單力薄一個人站上來,改變不了什麼東西。”
卓雅咬牙:“那就是你舍不得把自己的好東西分她一半。”
“好東西嗎?”顧見辭譏誚冷笑,當然是好東西了,誰能拒絕得了主宰生殺,腳踩萬人的誘惑。但倘若為此要清醒割舍掉自己人性的部分呢。
若生來性情涼薄,早就麻木了人人相踐踏,為了多貪一口好處,富掠窮,官劫富,男賤女,父賣子,忍得了世上肮臟無處不有,利來利往,便還罷了。
但使有那三分良心在。金床銀床,倚紅偎翠,都抵不了精神上所受的折磨與創傷。
這些東西他生來為伍習以為常,但且不論她受不受得住這份煎熬。即便是她忍得了,看她被權力侵染心性,同那些人一樣挖空心思攫取利益,也絕不是顧見辭能夠接受的。
他從不吝於承認自己的自私。
不溫不火道:“朕偏還不給她了。”
卓雅一把將他麵前的碗給搶收了,“那就等著她跟你鬨吧,誰叫你喜歡人家,而她喜歡你的權。你不給她,她就不高興,要麼她把你逼死,要麼她把自己逼死。”
顧見辭被戳到,一掀眼:“你對反帝反封建這麼有心得,朕送你監獄七日遊怎麼樣?”
卓雅:“……哎呀,當乳娘伺候人的感覺可太好了。”添一勺山高大米飯,慈祥塞給他。
“陛下多吃點長命百歲,老奴看著就高興。”
謝君凝推開內寢的門,被外頭乒乓吵醒,係緊?帶,擠開卓雅,賢惠布菜:“奏折帶了嗎陛下?”
顧見辭筷子一放,看看身邊兩個女人,竟沒一個好東西。目光移向窗扉,“不知有沒有什麼能讓人死而不腐的神藥。”
謝君凝頓了下回眸:“口銜夜明珠?”
卓雅搖頭:“那得是穿越。”
出主意:“要我說還是冰棺好,每個病嬌男主的必備裝杯法寶。”
說著納悶:“陛下問這個乾什麼?”
顧見辭拈起切牛肉的餐刀:“送你們兩個死一死。”
擠出一抹僵笑,卓雅猛的將謝君凝當肉盾推了出去,自己一扭腰旋風刮跑了。
披發摔在他腿上的謝君凝,目光遲疑看著頭頂的小柳刀,“陛下說笑的還是認真的?”
顧見辭麵無表情割了塊熟牛肉,塞進她嘴裡。
謝君凝坐直身,扒著要他微弓腰,額頭親昵去碰他額頭,咕噥:“我就知道陛下舍不得殺我。”
“所以奏折——”期待看著他。
顧見辭默了下,如她所願:“帶了。”
謝君凝笑著親了他一口,將他推開往屏風後快步走了去,支臂隨手翻開一本。
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
顧見辭心情不錯喝了一盅酒,提著酒壺過來,給她倒了一杯,看她憤懣儘飲。從背後將她圈住,在她臉上吻了回來:“現在知道你闖的禍有多大了嗎?像這樣彈劾你的奏折,摞在一起能把咱倆淹沒了。”
“朕每日兢兢業業亡羊補牢,為保住你的皇後之位孤軍奮戰,你卻覺得朕無所事事。”
一盅酒臉頰泛紅,她憤憤不平:“被他們罵了能罵回去嗎?”
顧見辭順撫她心口,“不能。頂多批個已閱,叫他們下次不要再呈上來了。”
“說了不要他們就不呈了嗎?”
“當然……還是會呈。知道被朕看到了,下次隻會呈的更使勁,罵的更狗血淋頭。”
“這麼多汙言穢語實在太不堪入目了,不然陛下歇兩天,讓臣妾來批吧。畢竟是臣妾自己闖出來的禍。”她作勢心疼。
被他俯身捏住臉,目光幽幽歎:“聽話點吧阿凝,朕不想一直禁你的足。”
謝君凝不作答,偃旗息鼓貼在他身前,“那陛下自己批吧,臣妾就在旁邊聽話坐著,喝了酒頭好暈,隻有在陛下身邊,臣妾才最安心。”
隔了一刻鐘,她在他胸口畫圈。
“陛下累不累?”
“朕不累。”
“陛下累了不要嘴硬,男人說不就是要。”
“放開朕的腰帶,謝君凝!”
“什麼腰帶啊?哎呀斷了,是這條嗎?”
她跨步坐在他上麵,用腰帶將他手腕打結,再閱奏折,提筆往上畫:“狗屁不通,罰抄百遍!限期一日,逾期扣薪!”
那腰帶綁的本就鬆垮,他一用力掙脫了,拿起來看著她亂畫完的奏折,惱了片刻又罷了。
分不清大小王了,給這些人一點苦頭吃也好。
謝君凝放下筆,盈盈抱他:“我給陛下出氣了,陛下不氣。”
顧見辭眯眼:“誰準你用自己的筆跡又塗又畫?”
謝君凝:“好暈啊陛下,我好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