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雅幫著她撿起來遞過去,打量她不見喜色,納悶:“恕姑姑多嘴問一句,娘娘莫非是不願當皇後?奴婢可聽說陛下還要請娘娘父母入京,封謝堡主做國丈,請他在朝為你撐腰。”
一旁小香柳眉倒豎被謝君凝按住了手。
“沒什麼願不願意的,一切順其自然罷了。”
卓雅聞言一歎,也不再多嘴退了下去。
小香含憤亟待說出些什麼,瞥見自家少主微白臉色,忙不敢再傷口撒鹽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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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涵宮工程落地,內裡卻還空著。
顧見辭令人不許動,黃昏散步,特帶她前來參觀,“下頭人也不能麵麵俱到,往後住進來天長日久,一乾陳設還是親自添選更好。”
一路放眼望,明燈千盞輝煌富麗。入內細看壁畫藻井也無不是費儘巧思,隻是如今寂寞空曠,說話隱有回聲。
謝君凝接過來內庫造好的圖冊翻看,指尖點落,便有宮人在一旁記下。
新宮已經開燒地龍,暖意如春。
顧見辭道:“可惜葛老走的匆忙,朕還沒來得及設宴款待,帶他各處參觀參觀宮中景色。”
謝君凝掀眼道:“葛老已經年過古稀,人一旦上了年紀總會格外戀舊貪熟,便如同臣妾的父母。”
顧見辭隻做沒聽懂,跟著翻看圖冊。
謝君凝卻合上了冊子,一旁宮人見氣氛微妙,識趣的退遠了一些。
她微微向他靠攏,在他目光中道:“臣妾知道陛下這麼做,是為了給臣妾撐腰,也好立後。隻是如今朝中不乏明眼人體察上心,知道自己該站在什麼立場。”
見她態度已不像之前那般抗拒,顧見辭輕輕握住她的指尖。
謝君凝長睫垂影:“故土難移,朔北再寒人情不涼,我父母在謝家堡待慣了。兒女的事自有福氣,陛下彆再派人叨擾了如何?”
顧見辭終究點頭:“依你。”
複撫過她眉眼,四目相對:“其實朕不隻是想讓他們入京進朝為你撐腰阿凝。朕知道你心中最看重家人,過去的六年囿於時局骨肉分離便罷了,如今有了能力,朕想你得償所願,與父母天倫團聚。”
他眸光溫和清澈,直看進她眼底。
謝君凝扯出一抹虛浮的笑。
“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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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輝閣,高樓下望紅綢垂墜,紫薇錯擺,遠看交相輝映如入仙台,宮人們衣帶逶迤、釵繯金亮,魚貫成排獻上美酒佳肴。
為了這場千秋筵一番興師動眾,百官都收到了帶命婦女眷入宮慶賀的詔令。
但論席上最春風得意的當屬翟棠,皇帝有心提拔新生力量改一改朝堂風氣,烈火烹油,引來了無數人投石問路。
年輕人隻洗把臉一站就是旭日初升,遑論鮮衣成群,言笑晏晏。對比之下更顯得魚紋爬目的老臣們暮氣沉沉、日薄西山。
打盆地特供過來的葡萄掛著水,個大飽滿。
謝君凝剛扒了個皮兒,便被顧見辭拉著手搶吃了。她麵無表情要把指頭上汁水往他龍袍擦。
顧見辭:“你喂朕一顆,朕替你扒剩下的。”
最討厭粘黏。
她罷手放他一馬,要來了濕毛巾擦的一絲不苟。
下頭開始紛紛敬獻賀詞,待皇帝與賢妃接連賜座,歌舞笙簫如從天降,舞者腳下台閣水晶鋪成,但見浮光躍金,紅鯉賀壽。
翟棠在周圍一眾眉眼傳遞中,驀然走出兩步,含笑敬賀:“娘娘與陛下珠聯璧合,是為天下夫妻典範羨煞萬民。《千秋樂》雖好卻難免落俗,臣請改奏一曲《有鳳來儀》!”
天子隻一點頭,曲調立轉。
觥籌交錯,樂聲鑿鑿中,程群卻砸杯朝著鄰座班素憤懣傾訴:“這種阿諛奉承的小人,與他同朝為官都是有辱風骨,更彆說衙門裡麵共坐謀事!”
班素斟上一杯,與他金盞相碰卻道:“老夫虛長程大人幾歲,得你抬愛稱聲兄長。你我皆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人做官幾十年也算勤懇,到臨了卻仍釘在九品芝麻官上一動不動,可見除了要埋頭做事,更得懂得順勢而為,有風之時,才能順水行舟。”
“班兄這話何故?”
“大勢所趨,非蜉蝣可撼。”班素精銳眸子一低,歎:“先前程兄閉門在家,我也曾與陛下奮力抗爭,可說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依我看剛過易折,陛下未必就沒有容人的雅量,隻是正值立威之際,若咱們能摒棄前嫌安分守己,日久見人心,未必不能君臣相和。”
“大人是咱們的主心骨,一心為公。”程群心中鬱積,麵上失意喪氣:“可我卻聽說,陛下竟準許賢妃隨意出入禦書房翻看奏折。在下又何嘗不想安分守己?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
“那翟棠小兒方才一口一個有鳳來儀,不正應了最近朝中流言,陛下意欲封賢妃為後。若真讓賢妃當上了皇後,咱們與她處處為難,豈有不秋後算賬的道理?唉!”
說到此處,掩麵窺視班素神色。
見其果然眉心豎擰,自覺摸透了他的心思。程群閃眸裝醉,支肘不勝酒力。
嘟囔:“古來明君無不親賢臣遠小人,隻恨人微言輕,不能犯言直諫——”
一旁班素左耳進右耳出,卻若有所思攥緊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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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低楊柳樓心月,歌儘桃花扇底風。①
筵罷早已過了三更天,隻在含元殿躺了不到兩個時辰,睜眼又要起床早朝。
枕邊人正睡的安恬,顧見辭悄無聲息下床,沒叫點燈,宮人們便提著燈籠伺候皇上在外間更衣。
原本臣子們都以為憑皇帝對賢妃的寵愛,少說也要罷朝一日,沒成想卻一切合規合舉,早朝照舊不誤。
直到慣例平穩彙報的朝議進行不久,突然一石激起千層浪。
蘇樾站出來奉上前線的軍報,“千秋筵九省敬獻的賀禮折錢糧,已儘數押運朔北前線。孫將軍得此消息,特上表一封感謝皇恩浩蕩,謂賢妃德才兼備,諫陛下冊立中宮。”
“立後事大,關乎社稷。孫將軍邊關征戰感念皇恩情理之中,賢妃誠然助戰有功,但功也在九省黎民百姓,臣請陛下切不可感情用事!”班素當機辯駁。
剛解了禁足的程群幫腔:“班大人所言極是!陛下春秋鼎盛,正宜專心朝政!”
翟棠立時出列,“臣以為不然!正因要勤於政務,陛下更該早早立後。後宮穩定,陛下這才能抽出心力勤政愛民。”
蘇樾琢磨著擂台打的差不多了,一言蔽之:“此事說到底還是陛下家事,請陛下聖裁。”
這話一出,誰不思忖以天子對賢妃的偏愛,心念一動後位還不就塵埃落地了。都咂摸著,怕不是首輔跟皇帝聯合起來唱雙簧,心有戚戚。
卻一聲直諫顫而堅定,年有五十的刑部尚書班素,陡然間摘帽跪在那裡,如一麵鐵壁:“若陛下鐵了心要封賢妃為後,請先罷免老臣職位——”
這般孤絕不留後路,就連一側翟棠都為之側目。政治立場雖為敵,不妨互有欽佩之處。
眾人皆為老大人懸一顆心。
上頭天子卻擺手,不辯喜怒:“用人之際朕不想再聽到此等言論。”
“朝堂謀事,關關難過關關過,若逢事不想著內部集思廣益先打退堂鼓,如何與朕同治萬裡河山。孫將軍所奏留置再議,無本退朝!”
金口玉言振聾發聵,群臣跪地。
舒一口氣,意外陛下竟沒處置以辭官公然威脅的班素,各自思忖究竟是否能以“謀權篡位”一言概之上頭皇帝,處處針鋒相對,還是重新考慮後半生的宦途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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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梅香,周太後揣著虎皮手籠散步。
程群冷不丁從梅樹後走出來,迎麵施禮:“微臣參見太後。”
周浣宜石凳落座,並不太意外擺了擺手。
程群眼珠子骨碌一轉,“太後有所不知,臣冒險前來,是因今早前線來了軍報,提議要立賢妃為後,多虧有班大人一力阻止。但依臣看陛下為美色所迷,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臣有一侄女名喚程嬌溫柔淑雅,不如讓她入宮為太後做事,有朝一日若將賢妃取而代之,何愁不能重主朝政。”
周浣宜疏懶撿起石案上一片落花,指甲一掐:“細說重主朝政。”
程群腦力飛轉:“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小天子雖被貶為了旭王,但娘娘還是大焉的太後。隻要咱們鋤頭揮得好,待嬌兒蒙聖寵生下皇嗣穩坐儲君之位,往後的天下不還是要太後說了算。”
周浣宜忽然間大笑出聲,玉瓶乍破驚飛鳥,聽得程群一愣,“娘娘?”
“程愛卿真是忠心可表。”周太後親自將他攙扶,細細端詳他麵龐眉眼,感慨:“看到你總讓哀家忍不住想起自家堂兄來,你與他五官迥異,眼神卻一樣的精明有神。”
程群作態惋惜,痛心疾首:“國舅爺死的實在冤枉淒涼,臣一定讓太後傷心了。”
周太後撣撣微臟裙擺,渾不在意道:“不,他死的很好。玩弄權術者死於權術,操控人心者毀於人心,就當是哀家給你的忠告吧,程大人要好自為之。”
程群僵住,迅速遮住眼底一絲戾氣恭送,半晌,卻不死心吼問:“娘娘如今虎落平陽魚遊淺水,除了臣之外,難道還有更好的盟友?為何要將機會拒之門外。”
前頭騙得班素衝鋒陷陣,後頭自己另有籌謀,此等兩麵三刀,唯利是圖之輩難養也。
周浣宜懶得回眸多理一句。
這宮門進來容易出去難,一些個旁支小家的女孩們在不諳世事的年紀被洗腦一通,送進來衝鋒陷陣撞得頭破血流,心心念念什麼家族榮耀,卻不知便宜了哪個素未謀麵的叔伯大舅子。
也是她最近吃齋腸胃軟了,為數不多的良心竟也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