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特意吩咐,靜涵宮要在賢妃生辰前完工以表敬賀。
工部衙門卻因為員外郎翟棠的破格提拔,以及被皇帝點名主持修建靜涵宮一事,鬨得水入油鍋沸沸揚揚。
有心之人都看出了這都得益於賢妃在背後助力,這才讓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年輕人魚躍龍門。
消息在朝中不脛而走,一些原本站隊舊臣派,堅決抵製賢妃獨寵後宮的年輕官員們開始搖擺立場,有主動的已經頻頻與翟棠私下走動,自詡風骨的持觀望態度待價而沽。
而門庭冷落,被勒令閉門思過的左侍郎程群則心如蟻煎,偷令管家去請刑部尚書班素一敘。
隻因二人私交甚好,又都是舊臣派的主心骨。
想不久前靜涵宮鬨出人命、欽天監進獻危言勸選後宮,便是二人在暗中操縱。
一照麵程群拍案而起,著急上火。
“我在宮中打點,得到了消息稱賢妃還要為翟棠小兒請功,提拔他任工部右侍郎。”
“倘真如此,我在工部苦心經營數十年,到頭來落得與個毛頭小子平起平坐,可還有什麼臉麵在朝中立足。”
“修靜涵宮的功勞拱手讓人不說,我是為大局勞心又費力。如今落得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場,兄長可要替我想想辦法才是。”
眼前對方頭纏白布,胸悶氣短竟要昏厥。
班素忙雙手攙扶,一雙渾濁眸子觸動道:“程兄保重身體,那翟棠不過官升半品,還不足為懼。常言道射人射馬擒賊擒王,此事咱們還需從長計議。”
*
化雪後風如刀割,氣候乾冷催人加衣。
無極殿,早朝。吉春照常拉長嗓子唱到:“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話方落,刑部尚書班素執笏上前一步:“臣有本奏,聽聞陛下傳旨九省各地為賢妃千秋敬獻賀壽禮,此舉恐有不妥,請陛下三思後行!”
袞龍大袍內食指微移,眾臣見皇帝那雙桃花眼一揚,波濤澹澹。
蘇樾當即上前一步,圓場:“陛下即位百廢待興,正宜揚威於天下,臣以為此舉乃是給了那些九省臣民們歸誠表忠的好機會。”
刑部尚書班素先朝也曾威風一時,朝中擁躉稀稀拉拉站出來一片幫腔:“為一嬪妃興師動眾有違祖製,請陛下收回成命。”
下頭沸沸揚揚,上頭皇帝卻雍衣闔眸,將手置於炭盆上取暖。
翟棠一攥指,謀定而後動。
舉笏清聲朗朗:“臣雖人微言輕,卻素聞我朝高祖皇帝有一匹愛寵灰狼,視之若子。周歲擺筵賓客如流水,九省諸地無不進獻奇珍異寶,紛紛上表慶賀。先人之例猶在,如何陛下光明正大為賢妃娘娘慶生,諸位大臣們反倒推三阻四?”
班素一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卻聽對方連語如珠:“究竟班大人是對賢妃娘娘有異議還是對當今陛下有異議?”
丹陛之下血猶腥,班素臉色大變:“豎子休要亂扣帽子。你不過一派胡言,這等先例本官怎麼不記得?”
翟棠微微笑,客氣拱手:“誰叫班大人讀書少。下官曾任翰林院修撰,著有《臣綱手劄》十卷,送與大人開蒙不收分文。”
“混賬!”班素氣得腳步虛浮,被一隻手攙扶。
擁躉們群情激動,隻聽不知誰吼了一嗓子:“竟敢辱罵班大人——”
瞬間一呼百應。
一幫資深老油條擼起袖子掄起拳群起推搡。
見狀,最近與翟棠走動頻繁的一眾友官,方才苦於職位低微不敢附言。如今借著拉架局勢混亂,倒是有了暗中下黑手的好機會。
雞飛狗跳之際,蘇樾撿起地上那本《臣綱手劄》吹吹灰,津津有味讀了起來。就知道羚都大有人才在。
卻聽一道洪聲如鐘,震懾百官:“像什麼樣子都住手!”
先父乃開國功臣的衛國公向梁怒眉倒豎,麵向龍椅:“臣請陛下責罰禦前失儀!”
顧見辭一晃神,終於掀眼看了群臣,悠悠道:“方才朕打了個盹,說到哪了?”
蘇樾將書往懷裡一塞,搶話:“說到前人之例在先,大無不可之處。”
顧見辭“唔”了一聲,上下橫掃額頭青了一塊的翟棠,似有若想:“朕好像記得你是工部的官員,主持修建了靜涵宮。”
翟棠忙整衣叩頭,“臣不過為主分憂。”
“朝堂上也該有點年輕生機。”扳指一磕龍椅,一言九鼎:“傳旨,提拔工部郎中翟棠為工部右侍郎,朕身體不適,有事明日再議。”
*
罷朝後偷得一晌清淨,午膳後本要小憩卻覺室內悶燥。顧見辭便在梅園裡閒逛,順手叫人折了幾枝寒梅妝點禦案。
未幾,吉春行色匆匆來尋:“朔北來了軍報,大人們都在禦書房等著陛下。”
聞腳步,眾臣離座躬身。
見皇帝解了大氅,一身梨花月白袍上繡蟠龍銀紋隨大步浮現,長指執一枝點苞紅梅,擺手叫起,難得溫逸如山中隱士。
宮人們獻上插花的玉瓶。
蘇樾緊隨著稟道:“一入冬朔北銀裝千裡,摩迦河冰凍三尺,遼國又要不安分騷擾邊境。這是孫啟明呈上來的軍報,請陛下禦覽。”
顧見辭方才擺好花瓶,往龍頭圈椅裡一坐。
低頭對上了一雙藏在昏暗桌布底下的如星眸子。
“……”
謝君凝默默拽了拽黃綾桌布角,擋住他的目光。
她方才給葛老送完行,準備過來同他說一聲。誰知蘇樾就帶著一乾重臣烏泱泱找上門來,情急之下,她沒多想就鑽進了桌底下。
顧見辭一揚眉,將腿擠進桌下狹隘空間,不緊不慢翻看稍許,合上軍報道:“你統轄戶部,財政支出先緊著朔北的軍輜分配。前線要奮勇前進,必得後方穩固□□才能無往不利。”
蘇樾躬身稱“臣遵旨”,又道:“隻是國庫萬萬兩金銀卻都各有定份,現下緊著朔北前線,那少不得年關春節就要緊巴著過。”
一旁沉默許久的大臣們急忙出聲:“既然前線軍情緊急如火,國庫告急。那依臣等看,賢妃的壽筵更應一切從簡,豈可勞民傷財。”
一打眼又是早朝上的老頑固,借著職位低微的官員無機會進禦書房麵聖,特來施壓。
顧見辭方要開口。
被下頭藏著的謝君凝戳了戳,示意腿麻了。
他往麵前牆壁上一指:“諸位請看?”
全體回頭。
謝君凝連忙鑽了出來,捧著繁瑣宮裙往屏風後藏,隔著一層錦繡畫屏,她扯了扯被他踩在腳下的披帛沒扯動。
大臣們困惑:“陛下讓臣等看什麼?”
顧見辭八風不動:“這牆上掛的百鳥朝鳳圖工筆絕妙?朕有心將它送給賢妃做壽禮如何?”
君無戲言。
況皇上一向心思深沉,豈有淺薄之言?
下頭大臣們瘋狂頭腦風暴,百鳥朝鳳那可是隻有帝後才配……
“陛下!臣以為不妥……”
班素話說一半便被顧見辭截住。
天子淡淡哂:“班卿言之也有理,此畫雖好卻掛了有些年頭了,泛黃古舊未免拿不出手。朕有心著人新畫一副換上,看著也順眼一些。”
班素頓時心弦繃緊,不知是評畫還是評人,緘默退了回去。
顧見辭茶蓋拂去熱氣,定言:“開源節流乃是戶部的本分,為君儘忠也是臣子們的本分,倘若凡事都要朕從自己家裡省,那朕養著諸位錦衣玉食作何用。”
蘇樾身兼著吏、戶兩部尚書,一絞袖裡手指:“陛下聖明,臣提議削減朝廷五品以上官員俸祿,大家同舟共濟渡此難關。”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麵露菜色,鴉雀無聲。
蘇樾卻暗暗會心笑,白臉唱完等著皇帝唱紅臉,將這事不了了之。
不料落地屏風後忽有腳步傳出。
謝君凝在一眾驚異目光中麵不改色,一拂袖順手扯回披帛,淡定見禮說:“臣妾與陛下榮辱一體,千秋筵著令九省敬賀是陛下對臣妾的一番關愛,也代表著皇家顏麵不可輕視。若有誰非要唱反調,想必是其心可誅。”
班素忍不下去,“禦書房重地豈由擅入?請賢妃退至後宮——”
謝君凝置若罔聞,曼道:“但蘇首輔有句話言辭懇切,越是緊急關頭更應上下一心。臣妾以為家國皆不可廢,願將九省敬獻的賀禮充為公用,如此兩全其美,還請陛下應允。”
顧見辭睨過去:“就按愛妃的意思辦。”
蘇樾即刻帶頭拱手:“陛下聖明,賢妃高慧!”
下頭來施壓的舊臣們猝不及防被打亂針腳,隻好乾巴巴附和。
倒剩班素一個光杆司令還要進言。
顧見辭卻擱盞早有所料:“賢妃自由出入禦書房乃朕聖旨,都下去吧。”
*
一點火星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瀾之下,也能成燎原之勢。
最近準備千秋筵的宮人們格外努力,頗有些引以為豪的傲嬌勁兒在身上,腰杆筆挺,行動如風。
你問她,是內庫總管記錯賬多放了餉?還是收了禁軍小哥的桃花紙書?她隻會玉指一噓,鄙夷你膚淺。
“咱們為賢妃娘娘的千秋筵出力,四舍五入也算是為前線戰士們捐軍資,改日孫將軍打贏了遼國得勝回朝,那叫與有榮焉!懂嗎你?”
有句話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同理可得,好事傳千裡必定是有人在背後使壞。
小香關上了偷窺的窗,飄飄然捧說:“當麵駁斥轉危為機,少主真是智勇雙全。”
謝君凝卻不置一詞。
起居封閉的宮人們都在讚揚她的德行與品格,民間跟朝堂還不知道傳成什麼樣。
不論這一番輿論是翟棠並著一眾年輕官員們的投桃報李,還是有更高一層的人在背後指使。
於她而言,都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正想著,金玉簾子一動,卓雅滿麵含笑走了進來,捧著個精巧的墨綠壇子見禮。說這是新醃好的山椒脆筍,要請她嘗嘗鮮。
謝君凝方才接過來筷子。
便聽得她道喜:“來的路上淨聽人議論千秋筵,如今娘娘德名遠播,任那些朝中老頑固們也無可指摘。陛下心心念念著給娘娘封後,這下可不順理成章了嗎。”
筷子啪嗒一聲落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