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蘇樾受命覲見,隻一個眼神對上,他便微微一笑:“臣知道陛下想問什麼。”
“做工程磕磕碰碰難免意外,但靜涵宮坍塌的巧妙。巧就巧在前腳陛下在湯肇圍場受傷,後腳工程就出了差錯,且幾名被砸的工匠都是當場斃命。”
“聽說陛下是為了陪賢妃夜獵才受的傷?”
顧見辭撇了撇茶盞浮沫,“遠在京師都知道朕在圍場發生了什麼。有些人夠耳聰目明。”
蘇樾一嘖:“有沒有可能是陛下你太招搖了。深夜,暴雨,攜美,狩獵,這對嗎?”
顧見辭毫無愧疚:“朕是皇帝,隻負責專製不負責解釋。”
蘇樾:“……”
默默點頭,“就目前社會整體發展階段來看,陛下沒毛病。但君主專製有個弊病就是,國事家事二合一,天子無私事陛下知道吧?”
“臣十分理解陛下對賢妃的深情不渝,也很感激她的不嫁之恩,讓陛下六年來秣兵曆馬,發奮圖強給大焉史書留下了一筆篡位血色。”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登基後喜怒不形於色,舊臣雖得苟且偷安,卻無不惶惶。眼下隻見您沉迷溫柔鄉,誰不想巴結逢迎一下撈個皇親國戚當當,重塑往日輝煌。”
顧見辭冷笑一聲。
“真把朕當成了色欲熏心的昏君。”
蘇樾無奈:“柿子隻挑軟的捏,那些人自然不敢跟陛下叫板,隻好編編童謠。如今羚都城中賢妃娘娘的名聲力壓妲己褒姒,聽說夜裡能把男人拖進畫裡吸儘陽氣,又道先帝便是如此暴斃的,陛下若不引以為戒,隻怕下場不好說。”
一邊說著,他將奏折呈上。
“此乃臣幾日來查出的成果,隻是如今舊臣們報團取暖,牽一發動全身。說到底此事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陛下廣開選秀,倒也不必真為社稷獻身,但做做表麵功夫,添幾個妃嬪安撫一下總是少不得的。”
顧見辭抬指翻了下花名冊。
蘇樾從旁進言:“臣就不說什麼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了。陛下比臣更擅馭人之術,這麼做也是為了賢妃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
“賢良淑德鬼畫皮,虎倀狐狸坐窗西。”
“夜半三驚顰笑睇,勾君剖心斷腸去。”
“一解紅酥手,再解白骨哀,三解望帝春心托杜鵑……”
小香義憤填膺:“聽聽,有多少孩子的童年陰影就是這麼來的。這簡直就是造謠,少主你也說兩句,這裡頭可有半句真話?”
謝君凝將平叔傳來的信箋四角折疊,捏了個紙鶴丟進了香爐,淡淡道:“又不是第一回被編排了,不稀奇。”
小香伸手扶她更衣,複想起,當初順文帝之時,也曾這般鬨過一回。
當是時,謝家堡初為朝廷效力,替順文帝監視地方,枝葉隻輻射幾個州縣。在朝中並沒有足夠的勢力擺平此事,多虧周太後主動拋出橄欖枝,這才度過此劫。
後來旭王登基,在周太後睜隻眼閉隻眼中,謝家堡三年內逐步紮根羚都。手握朝堂大小官員背地裡臟事無數。
小香出主意道:“這事其實不難辦,鬨事的那些舊臣,誰還沒個把柄。拿出來威脅一番,一準嚇成老掉牙的貓。”
謝君凝左耳進右耳出。
小香沉不住氣,“要不我現在就去通知平叔他們去辦!”
“幫我擦擦頭發吧。”
謝君凝按住她,遞過去乾淨毛巾:“傳唱幾句童謠而已,還不至於到火燒眉毛。”
“那些老臣們的目的是爭權,自己的仕途做不出實績,就想著從後宮滲透前朝。我如今雖是後宮唯一的寵妃但手上無權,因著過往的身份,想進一步也是難如登天,不至於成為他們的眼中釘。”
“這些人要分權,自有皇帝操心為難,不必著急上牌桌。”
小香聞言將信將疑,“好吧。”
沐浴的時候吃了碗醪糟山藥,熱水一蒸,酒勁發散。
謝君凝踩著個繡墩子,歪在圈椅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小香偷眼看過去,伸手去抱。
被卓雅拎著後頸勾了出來,“乖囡囡,來,姑姑給你糖吃。”
嘴裡嗚嗚囔囔被一把麥芽糖黏住牙,小香欲哭無淚。
珠簾紗幔掩落,映出修身玉樹。
顧見辭伸手貼了貼她醺紅臉頰,將人抱起來輕放在膝上。謝君凝恍恍惚惚睜開眼,咕噥推他:“你傷還沒好全呢,放我下來。”
他將她更用力按在懷裡,“朕找葛老拿過藥了。”
謝君凝反應遲鈍,暈暈看他。
顧見辭輕笑,探解她絲帶:“今晚湯不錯,往後可以多喝。”
“唔!”
酒真不是個好東西。
次日,身體酸脹的要散架。謝君凝有了一些意識,卻沒記起身上的淤痕都是哪來的。
用完早膳的顧見辭走到牙床邊,善解人意給端來一份養生粥,讓她靠過來。
冰瓷玉勺喂過去:“往後少在外頭喝酒,你喝多了太孟浪。”
謝君凝:“……”
“從小到大家裡人都說我沾酒隻睡覺。”
嘴被甜粥捂上。
玉碗見底,他扶她躺下,“身上不爽就好好休息,朕會記得想你。”
謝君凝攥住他的手,觸上他目光,一頓,輕聲道:“聽說靜涵宮已經重修出了雛形,陛下今天可有空陪臣妾去看看?”
顧見辭有條不紊言道:“朕腿腳不便,你下不來床。今日去多少匆忙,改天。”
她眸光微動,“也是。”
卻緊緊攀住他肩膀,眉尖若蹙:“臣妾可以永遠相信陛下嗎?”
顧見辭吻她臉頰:“隻要你實話實說。”
又道:“趁著朕受用,犯什麼錯了,說說。”
謝君凝漸而鬆開他,縮回被子裡擺手:“以免陛下忘了想我,你自己猜去吧。”
顧見辭笑笑:“朕走了,午飯留待朕一起用。”
沒過半個時辰,謝君凝輾轉難眠下了床,坐在靠椅上心神不定。
卓雅叫來了幾個小太監學民間變戲法逗她解悶,光陰倒也溜縫消磨掉了。
日頭正中,她道:“姑姑去禦書房催催吧。”
卓雅一去,小香揮退了眾人,趴在靠椅上盯著她看,“少主一上午魂不守舍,顯然在想著那狗皇帝。雖然我對他有意見,但你若是真舍不得他,咱們何不直接出手,萌芽中就掐斷了那些舊臣們的念想。”
謝君凝無意識的掐了把手心,微微後仰,遮住了臉一哂:“我來掐是掐不死的,治標不治本,隻有他才行。”
小香:“聽不懂。所以少主喜不喜歡狗皇帝?”
謝君凝不答。
小香急了,拉下她擋臉的手:“到底喜不喜歡?”
謝君凝無奈抽回手:“看他表現。”
“怎麼表現?怎麼表現?怎麼表現?談戀愛怎麼這麼麻煩。”小香頭發都要掉光了,憂愁臉。
謝君凝當沒聽到。
半晌,小香終於轉過彎來,“我懂了,就是說狗皇帝隻要有心想要後宮,馬上就能三宮六院,不是今天也是明天,隻有他自己鐵了心守身如玉才行。所以少主特意把這事當成了試金石?”
“可少主想沒想過,萬一他真把那些大臣的女兒都選進宮了呢。聖旨一下可就是板上釘釘,往後那些狂蜂浪蝶還不把他給迷亂了眼。”
“試想一下,彆的女人天天搶你風頭睡你的男人還生怕你看不到,三天兩頭跑來耀武揚威假惺惺喊你姐姐。”
謝君凝無動於衷。
小香下猛料:“狗皇帝跟彆的女人滾完床單不洗,臟著手碰你……”
一條木把手碎成了齏粉。
謝君凝在她摔到前攙了一把,目光落在半空,歎息:“有時候真想在這宮裡縱把火。”
恰是時,外頭宮人來報,“太後來請娘娘小敘。”
謝君凝挑簾走向前殿,看向許久不見的周浣宜,在她攤開手之前,淡淡道:“沒有紀念品,我是去坐牢伴駕不是去郊遊。”
周浣宜笑笑。失望攥住手:“好吧,姐姐還是很愛你。隻是本還想著,你若是給我獵回來幾張狐皮做冬衣,我就告訴你一個生死攸關的小消息,唉可惜……”
謝君凝:“……”
“倒是有兩張親子虎皮。”
“成交!”周浣宜痛快招手,“附耳過來,欽天監監正你還記得吧……”
須臾,用虎皮打發走周太後,謝君凝有些坐不住了。
隻是民間謠言就罷了,但若加上欽天監就是將此事擺在明麵上,斷絕了大事化小的可能。
*
“昨日欽天監上疏帝星搖動,禍起蕭牆。”
“方才又上了第二道奏疏唯有群星伴月、百花齊放,才能時來運轉、逢凶化吉。”
蘇樾不出所料一揚眉:“陛下一日不遂眾望充盈後宮,這事就隻會越演越烈。今天這把火是燒到了欽天監,明天保不住就燒到了您的賢妃身上。”
禦書房門外,卓雅方要叩門打斷。
謝君凝悄無聲息從背後冒出,拉下了她的手,恢複內力後,她在門外已將裡頭對話聽得清楚。
蘇樾侃侃而談:“如今臣的建議,陛下總能聽進去幾分了吧。”
顧見辭一言蔽之:“朕自有決斷。”
“欽天監既然有折上奏,聽聞羚都三百裡外有位赫赫有名的道長鄭泰華,朕要請他來開壇做法。另,請他查查這些年來,欽天監記錄在案的大小異象都發生在幾年幾月幾日,對照朝中官員生辰八字,從頭到尾仔細推演。”
“但有衝撞國運者,或貶或殺絕不姑息。”